《1965》沂昀

41、告别

　　齐海父亲安排了车票，海上已被封锁，一行人得从上海坐火车先到广州，再由广州出关到香港。

　　老爷子自己要跟去南京，却是下了死命令让齐海到广州，光保镖就派了八个，看来是对形势很不看好。

　　沈林回屋匆忙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蓦地停了。

　　隐隐约约的炮火声在窗边响起，他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现实，只是看着眼前摊开的箱子，忍不住纳闷，怎么又在收拾行李？

　　沈林，你怎么又在收拾行李。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兀自沿着床边坐下。上好梨花木的挂檐泛着暗淡的光，沈林下意识地抚着床沿来回摸索，心里空荡荡忽得想起自己晋州的老家。老宅里也有架这种梨花木的四柱床，雕着芍药梅花和翠竹，原是母亲娘家给打的，他小时候还常在这架床上玩，后来姐姐大了，便给了姐姐睡。

　　院里有人不停在催促，齐海跑进门里，想是哭了一夜，眼睛还是肿的，见着沈林也只是哑着嗓子，提不起什么高调：“车票改期，我们今晚便走，不能再拖。”

　　沈林没说话，依旧低着头愣愣地看梨花木，齐海只好走到他面前，叹口气，转身坐在沈林旁边，无可奈何地拍了下床檐：“不走，都不愿意走，可不走怎么成？”

　　知道这不单是对自己说，沈林安慰着拍拍齐海肩膀：“走了才有将来……”

　　可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要不信，要是三个月前，他还能信走了才能有后路，有希望才能持续下去，可现在亡国的压迫已是从不敢想的未来变成身边的事事物物。一次次的闻听炮火，一次次地被迫离开，原来世上已没了他所希冀的生活，跑远些也没了后路。

　　“打点好了？”沈林按下自己空洞又杂乱的思绪，“走吧，别让你太太着急。”

　　闻言齐海四下看了圈，叹着气道，“你这箱子赶紧合上……”说着就要替沈林将箱子关上，才刚起身，便瞧见箱子角落一团散开来的绒布，里头正是颗莹润洁白的珠子。

　　珠子上还系着红绳，齐海指了指，忙上前将绒布取出来，一把递到沈林面前：“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胡乱放在箱子里？这一路还不知要遇到什么事，贴身妥妥当当地收着！”

　　玉珠子刻入沈林的眼中，像是空白的思绪有什么当空炸开，又像是什么东西永永远远沉入海底，沈林轻扯开个嘴角，他明知这珠子来历本想缓解下自己的尴尬，脸上却跟哭一样。

　　当时走时他只想带走自己的东西，可这珠子一向是贴身戴的，人到了上海进了齐海宅子洗澡时才发现自己把它给带出来了。当时觉得自己不该再贴身戴着别人的东西，可毕竟贵重也不好舍弃，再说打心底里自己未必舍得，只好找块像样的布暂且收起来，收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也没数，只觉得该给人家还回去，至少给人家把珠子还回去。

　　这时候说出珠子来历纯属添麻烦，他挑出珠上的红绳道，“我戴着吧。”，随后套进脖子将玉珠轻轻往衣服里一扔，冰凉一下，他再紧紧隔着衣衫捂住了道，“收好了，走吧。”

　　齐海忙了几日，又是临时要走，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引着沈林上了汽车又回到自个屋里去接昭柔。

　　三辆车子，沈林被安排在打头出发的一趟上，同车的还有个少年人，沈林只是略一点头，并无攀谈的心思。

　　齐家的动向时时都有人盯着，沈林在车站眼瞅着时钟转了三圈才见着齐海跟昭柔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二人携手同行，昭柔穿着大衣拎着只秀气的皮包，只像是寻常日里来车站送行朋友。

　　沈林身边的少年喊了声少爷便退开几步让出空间，身后火车发出阵阵汽笛声，齐海硬挤出一丝笑意，同沈林道：“久等。”

　　“你我之间，干嘛这么客气。”沈林像是回到以前俩人插科打诨的日子，“我这一走，你可别想我，等我安顿妥了，给你去信，什么香港英吉利美利坚，专挑中国没有的给你馋。”

　　齐海还没反应过来，沈林已经拍着他的肩膀让人跟着他往站台走，“跟太太好好过……”，他缓了缓站定在车门边上，手一送便将齐海和昭柔推进了车门里，齐海冷不防踉跄一下，踏稳后赶紧回头冲沈林喊，“赶紧上来，愣着干什么！”

　　火车鸣笛声再次响起，恍惚间沈林又觉得自己听到了炮火声，就在临街，就在身旁，他煎熬了三个月终于发现，自己不是担不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而是怕再无归处。

　　在不知所措的明日里，再无归处。

　　“齐海，”见火车渐渐前行，他挥手，“相识不易。”

　　“你疯什么！”齐海看他脚下不动，扒着门边朝后吼着，“今日不走往后再没机会了！”

　　“可是，”沈林追着火车，小跑着看这位挚友，明白当下的境遇这一别可能就是此生最后一面，眼角不觉流下眼泪，“我还有东西没还……”

　　“你！”齐海还要喊，昭柔却拦了他，向站台上渐行渐远的沈林大声道：“沈先生，珍重！”

　　飞驰的火车从沈林身旁呼啸而过，他眼角的泪干在脸上，伫立良久回身去售票处买了一张车票，开往津城。

　　他告诉自己，要么就断干净，要么就别离开，拿着别人的家传宝贝像什么话。心中又有小小的，希冀的声在说，这至少是个借口，可以回去的借口。

　　他发现自己当时走得果断，现在回去也是相当干脆，三个月的踌躇郁闷竟像是一扫而光，这时他才缓慢反应过来，可能当时的他只是在生气。他简单地将自己的想法套在周琢身上，想当然地认为跟以往一样随自己心意，可背离国土这件事，到底对周琢来说过于不可承受。

　　然而，就像他去往香港时的不利，所谓的还东西，也不能顺利完成。

　　过去的那间小公寓已搬入了新人，沈林回到尚利，詹院长见了倒没说什么，念叨两句，“医院正缺人手，回来也好。”

　　他呆在医院旁临时安顿的小平房里，待到休息日，想去闹市，又有些忐忑，在屋里干瞪眼了一个上午，出门去英租界寻了个咖啡厅，随意在菜单上指了一杯然后问服务生要来了电话。

　　号码他是烂熟于心的，手指却跟不听使唤一样，踌躇半天才拨下去一个键。对面接线员已转出去了，沈林静等着，心跳却变得快了，浑身紧张起来，半张着口盯着柜台上的英文菜单。

　　“你好，塞纳公馆，请问有什么需要？”

　　沈林愣了一下，那句找你们老板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对不起，号码错了。”

　　他还在愣神，一旁的服务生将咖啡端过来提醒：“先生，已经断线了。”

　　沈林这才将电话挂回去，他将心中的号码来回过了几遍，万没有差错，那点忐忑紧张便跟着消失，随之而来的又是熟悉的后怕，紧接着他随手将钱压在柜台，出门招了辆黄包车。

　　闹市已很难称得上“闹”字，往来的人远没过去那般拥挤，零星几个都顺着墙根快步走着。

　　沈林在老地方停下，原本三间的大铺面仅剩下靠近街口的一间，上面依旧是“壳田货运”四个大字，里头却像是个杂货摊，粮油米面，瓜果蔬菜，还有些家用小玩意，倒还齐全。

　　他默默在街角站了会儿，见着里头有人出来，走路一颠一颠，他定睛看，认出是容哥儿，才敢迎上去。

　　容哥儿出来本是备货，今儿个该给小白楼那边的饭店送些南方水果，单子都对过了，他来看看外头铺面上的余量。

　　街角有人过来，他挪动脚步正要转身，来人站定到他身边，轻唤了声：“容哥儿……”

　　沈林开口才发觉自己先前是真混账，离开前留了几日的时间到底没跟这伙人道别，如今腆着脸再寻回来，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容哥儿见他也有些慌乱，更多的是激动，他们拿沈林当兄弟当家人，眼下见着了也没想周琢跟他分开的事实，只握着沈林的手，说出的话都带了分哭腔：“沈医生，你来了！我们以为你走了，再见不到了。”

　　同在沦陷区经历过炮火，沈林听见这话险些流下泪来，更是在心里将自己骂了千遍，将另一只手放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拍拍容哥儿的手背：“我不走，不走了……”

　　容哥儿听到这话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叹口气引着沈林向屋里走：“沈医生，现在比不得以往，别嫌弃。”

　　沈林跟着他，瞧着他腿脚已大好不由得放下心，打量着周围布置。

　　前台的位置早已搬离，货物一直铺到仓库房门前，原先的二层在另外两间铺面里建着，这一间不过层高高些。他跟着容哥儿穿过后门，来到伙计们住的小院，这里倒没什么变化。

　　容哥儿打手撩开棉布帘，他指了指炕沿一侧原先办公室里的一张沙发：“沈医生，你先坐，我寻些茶叶来。”

　　一路进到屋里都只有容哥儿一人在招呼，现下印入眼帘的又是这么一副突兀的搭配，那张沙发前还散落着几只矮脚凳子，炕边地上的炉灰依稀可辨，沈林想说不忙，话没出口先被这样的场景打断。

　　他没去坐那张沙发，搬了俩个凳子围在小几边。他知道那不是他喜欢的软垫弹簧，周琢专挑纯木的配在他行里，说是耐用，大伙当它是沙发不过是木椅打的个样子罢了。

　　当下一个人呆在这熟悉的房里，更觉出安静和心底的一丝落寞，沈林也就不干坐着，掀了布帘上外头。

　　容哥儿还在隔壁厨房忙活，沈林见他翻箱倒柜地倒腾东西，还要立在圆鼓凳上去瞅橱柜顶的物件，赶紧上前先将凳子扶稳：“寻什么要紧的？一会儿等哨子他们回来了再拿不迟。”

　　“不碍事。”容哥儿说完，一手扶着橱柜框蹲下来，再慢慢把腿往地上探下去。

　　沈林稳着凳子，见他左手拿了个红色铁盒。容哥儿站稳了，缓口气道：“哪儿还有别人，起先大伙还都在，后来生意越做越不行，一帮人总不能饿死在这三间房里。像哨子在津城安了家又能卖把力气的我都让他们上外头找活去，实在干不下来的我再给口饭吃，另一伙人回老路子了，总得有个活法，我也不拦他们。倒是二冯子这样，跟着我们吃了苦的，得给在津城找个营生，我也就把另俩间房盘出去，给他们置办点铺面，勉强糊个口。”

　　昔日盛况不再，沈林看着眼前完全辨不出清秀小生的脸，心里浮现出淡淡的又理所当然的念头 - - 不愧是兄弟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