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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兵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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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六,哨子一大早便跟在沈林身边:“吉明镇不远,沈医生,你说大当家他们几时回来?”
沈林穿着破布袄子,外头罩的熊皮,漱了口一下唾出老远:“回来?不回来你扯旗当山大王岂不好?”
哨子扶额,今天他说一句沈林能呛他一句,也不知道沈医生又哪儿不顺心了。
沈林给二当家换完了药,扶着人一深一浅地在地上走了两圈。
二当家拄着拐好赖拾得起几步,自己从房门走到院中,拢共三四米的距离。
哨子早搬好凳子等在一边,二当家走出了一脑门的汗,干脆坐在凳子上朝沈林乐呵:“沈医生,多亏了你啊,我大哥大喜日子我还能出来讨杯酒。”
沈林不留情面:“你喝,晚上就得发烧。”
二当家没当回事,依旧乐颠颠的:“迎亲队伍这个时候到山下了吧,我见过大嫂子一面,大哥可等来福气了。”
沈林听不下去,摆摆手出去了,哨子着急忙慌地跟上,现在是寨子里人最少的时候,一半都跟着周琢下去了,沈林要是这时候不动点心思他就真被土匪同化了。
“想去看一眼么?”
沈林踢着路边石子,最紧要的几件东西他已经贴身藏好,侧眼看着比他高一头的哨子,瘦马杆的样,干起活来却力气充沛。
哨子老实:“大当家没让我下去啊。”
“他不也没说不让下去,”沈林脚步一转,悠哉游哉地拐到下山的小路上,怎么看都不像个逃跑的,“新娘子还是我发小,我陪一趟不过分吧?”
“说是这么说……”哨子跟在后面总觉得不对,“万一碰到大当家怎么办?”
沈林心口不一:“跟他回来呗!”
这些天沈林第一次从寨子里出来,心脏已经在狂跳,面上还要维持住云淡风轻的样:“你下山去过晋州么?”
“没,”哨子背着枪慢沈林半步跟在他身后,“都说过了壳田关往西就是晋州,我打东边入的寨,还没去过。”
沈林低着头走路,岔路口故意慢下来留心哨子的步向,就这么着,还真让他走到了山下。
过了壳田关,哨子显而易见得要随着沈林的脚步走,没走上半刻他就有些犹豫:“沈医生,要不咱们就在关口等吧?”
沈林冲他微微一笑:“晋州我熟,打小和你们大夫人串门子玩,丢不了你的。”
“不是,沈……”
沈林截了他的话,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怕我丢下你跑了?我一没刀二没枪,你们寨子里的水桶我都挑不动,哨子,你觉得我能在你眼前溜走?”
“沈医生,你言重了。”哨子明面上领的是“护卫”的职责,不过怎么个护卫法儿,周琢和沈林心里都清楚。
“那就赶紧走,到门口你还能喝上碗新娘家的酒。”
进到吉明镇,老远就能听到乐声,沈林背对着哨子轻吐一口气:“下山这么久,我去小解,不远,那边巷子拐过去,到人姑娘家方便总归不好。”
哨子有些起疑,他还没说话,沈林就指着巷口:“死胡同,你跟着我到茅房看一眼再出来等我?”
确实是死胡同,尽头就是个简易的茅房,哨子看过后没问题,自觉站到巷口。
沈林从石缝中看到哨子的身影,回头立刻踹向砖墙。
这还是他小时候沈父垒起来的,他清楚得很,这墙风刮大一些都能塌,今日真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踹倒砖墙后沈林闪进隔壁巷子,费出了吃奶的劲往前跑,身后传来又一阵砖墙倒塌的声音,唢呐的声音环绕在吉明镇上方,沈林拼着一口气转到自家后院,一双手将门敲出了震天响的动静。
度秒如年,半刻后,门闩松动:“东家?怎……”
沈林不作多说,挤进来后迅速将房门锁上,靠着院墙不住喘气:“老李,快给我……端……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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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前门和方家在一条街上,周琢已经在这等了快两个钟头,方家倒是挂上了红绸,可大门紧闭是个什么意思?
“老三!”周琢从马上挎下来,正了正身前的大红花,“再等下去回寨天都要黑,去叫门。”
乐声歇下,老三小跑到方家门口,边拍边喊:“方老丈?方大娘?我们大当家到了,开门!”
同一时刻,沈林刚放下碗,老李站在他身边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东家……”
喜庆的唢呐声消了,沈林终于察觉到屋内诡异的氛围,他气息已经平定,看着老李:“你妻儿呢?”
“这是沈林?”
前门处走过来一个男子,一身青蓝军装,皮靴踏地有声,随着他的出现,厅堂里不消片刻涌入十名士兵,个个背后都挺着一把枪。
沈林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睁得溜圆:“你是谁?”
“沈医生,我给你去的电报啊。”这人自如坐在沈林对面的太师椅上,削着指甲随意道,“本人田大帅第二子,田成亮,这庄子上月我就看好了,这月呢吉明镇也归我管,沈医生既然来了,价格敲一下吧。”
沈林愣在原处,梳理清了田成亮的一句话,明白自己这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一惊之下坐回在椅子上,摇头:“我不卖。”
十二支步枪迅速对准他,老李直接吓到跪下。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枪,沈林神色冷冷不为所动。
田成亮挥动两下手指:“都放下,咱又不是土匪。”
沈林听到这句瞥一眼田成亮,恨恨将指关节捏在一起。
“沈医生,我看你这身装束,过得也不是那么滋润。老房子多年不住让出来得了,我还能给你三百现大洋,回津城多买两身好衣裳。”
沈林不可置信地看他,这庄子前后院齐全,纵不是三进三出的样式,那也是五间的宽度,沈家最繁荣时连族中子弟带几房佣人都住在这间房里,可现在这个兵痞子就出三百?
沈林看他是当兵的就不想卖,给这种人,白糟蹋屋子,现在三百大洋不就和明抢一样!
沈林气的发笑:“不卖!”
田成亮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手指往沈林那一拨。
柱子一样的士兵里跟着走出来一人,举起枪托狠狠砸到沈林背上,饶是沈林做好心理准备,也受不住这一下,额角直接磕到梨木桌上,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东家、东家咱卖了吧!犯不着啊!”老李一家一直受沈林的恩,看他受罪也不忍心,“东家你是文化人,咱不受这苦!”
沈林头疼得发紧,意识都要随着血往出跑,他咬着牙还是道:“我不卖!”
后头的士兵正要给沈林再来一下子,前门外突然响起枪声,密密不绝,竟是一场混战。
“怎么回事?”田成亮拍桌而起,“带上人出去看!”
外头渭泾分明地立了两部分人,田成亮先看到自己带入镇的一小队人,正举着枪向着对面,他拨开人群走到跟前看清了对面的人,先开骂:“周琢你个姥姥,把我弟弟放下!”
“我说谁的兵,”周琢不屑地将田成明推给老三,把身上的红花摘了挂马身上,“原来是田少将,怪不得这么孬。”
“你们寨子吃了我不少货,我没去收拾你你倒跑来了,劫持我弟干什么?真要我父亲派兵剿匪!”
“得了吧。”周琢一拳打到田成明胃上,后者紧跟着蜷缩下去,嘴角酸水溢出来,“你们田家父子从北边过来,站稳了么?自顾不暇吧。”
他与田姓兄弟不是头次交手,田将军这个自封的将军不敌日寇,自东北一路南撤,费劲心思想在北平立稳脚跟,兄弟俩没了约束,带一队兵便是大王一般,一路向西,如蝗虫过境,自认为是在为田家军拓展地盘,闹得附近鸡犬不宁。
周琢目光狠戾,一袭红衣更显得血性:“抢还抢到老子头上了,把我的人还我!”
“谁你的人!”田成亮看到田成明痛苦扭在地上,又不忍心又恨铁不成钢,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张开了示意给周琢,“这是婚书!方家老丈亲自许给我的方兰兰,初三那天完的婚。赶紧把我弟弟给我,我同你既往不咎。”
“好!”周琢哼笑一声,“你抢我的人,那我就要他赔命!”说完周琢眼都不带移地朝地上放一枪。
哭喊瞬间响起,田成明撕心裂肺,抱着自己的腿:“哥!哥我不想死!血、我流血了,救我,哥!”
“你要什么?”
眼看田成明痛苦万分,田成亮方寸大乱,不由收敛性子:“都好商量,方兰兰不在这,整个方家在我府上好吃好喝供着呢,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口!”
周琢哪在乎他在这开空头支票,正准备再给田成亮一枪时,对面士兵齐刷刷端起着枪,倒是有个双手背后的身影突兀又眼熟。
他的枪支转了方向,点向田成亮队伍里:“那人是谁?让他抬起脸,我瞅着眼熟。”
田成亮赶紧让士兵把沈林带过来,指着人说:“这是外来户,与你攀不上……”
“沈医生!”周琢看清沈林那张血糊了的半张脸,又一枪打在田成明腿上,“还说没动我的人!你抓他干什么!”
“周琢!”田成亮眼睛充血冲对面吼,“鬼他娘知道你和沈林有关系!放了我弟弟,这人还你!”
周琢再看了看沈林,将枪口偏了偏。
交易达成,双方持着枪后退,剩两个被交换的人立在大街上。
沈林头晕得厉害,他先踉跄两步摔到田成明身侧,替他短暂止住血,再起身往周琢那边走,他走一步身后百米远的田成亮就进一步,直到周琢将他接住,田成亮才摸到田成明的衣边,赶紧将人抬走。
“你跑下来干什么!”
既能避免交手,寨子里的人也趁机回撤,周琢将沈林带上马,马鞭扬得飞起,“哨子呢?”
血洇在眼前,沈林意识涣散,说不出话,他觉得是有些脑震荡,震得连周琢都变了模样。身后暖洋洋一片,他好像有些明了方兰兰的心情。
刚刚走过的一百米,身后是数十把枪,身前却是一双接住他的手,他感觉思维像是搭错了弦,自己都要吃惊。
没到寨子沈林就昏过去了,周琢着急忙慌地给他上好了药,绷带勒了几圈,确认明面上就这一个伤口才罢休。
晚间,沈林睁眼瞧到熟悉的灰扑扑的房顶,哨子守在他身边,没出声,跑出去立马喊周琢。
沈林再见到哨子心情还是几分复杂的,等周琢进来,见他换下了喜服,脑中一闪而过晌午时的场景,心境又微妙地变了。
周琢看他清明着,手背触了触脸颊,没感到发热,一屁/股坐到炕上开始掰扯:“沈医生,老李我们顺路搭上来了,你说你跟兵痞子有什么好犟的?在我这横我认了,容哥儿还指着你,你在那姓田的跟前横成那样子是嫌命长?”
沈林静静听他叨叨,听得累了直接翻身侧躺着,留给周琢一个缠着绷带的后脑勺:“现在命是能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