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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狼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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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罕见的,沈林自个忍着肩背疼痛跑到周琢门口,他心里很不对味,难言的复杂滋味糊在他心尖上,为的一份喜酒,一声喜悦的阿林哥。
“对不住。”他立在门边眼神飘忽。
周琢刚在收拾,闻言扭头看了眼,见是他,也知道在说什么,随意应一下:“没什么对不住的!”转头到大堂去。
“弟兄们,东西备好了照常吃!”周琢一脚踩在大堂石椅上,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中,“打今儿起,姓田的货从壳田寨过一次,弟兄们拿一次,不必交到我这,走货的衣裳扒了都算你们的!”
壳田寨和田家梁子算是结下了,山寨里病号多了一个,按老李说,沈林只是受了枪托那一下,可周琢看着,沈林是被十几人暴打了一顿,到第三天还吱哇喊疼。
“沈医生,这淤青揉开了才好得快!”周琢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按到沈林肩上,看着一片雪白上紫黑的一块儿,眉头皱得老紧。
“轻点、你轻点!”
“你叫你的,我按我的。”
周琢感受到手下绷紧的皮肉,从老三手里拿过油罐子,往沈林肩上散了几滴继续按。
沈林用刀拉开过那么多人的皮肉,到他自己受伤,后背还没见血就疼得受不了。
像个挨打的小孩,冷白着脸,努力将自己的泪花往回憋。
“沈医生,”周琢咂着嘴,看到这人瞎爱干净的毛病也不犯了,将他后背涂了个油馕馕,“你让我感觉是在给你上刑。”
“可不就是么。”倒是老李接了话,忧心忡忡地瞧着趴在炕上的沈林,“东家哪受过这苦。”
“嘿、”周琢轻拍一下,引起沈林一串嘶叫,“你东家枪都不怕,跟我横完跟外人横,你看他是不是该吃点苦?”
这话听到耳里有些怪,沈林也没细究,垂着头闷声:“田成亮抢我的地,我凭什么给他?”
周琢拿过巾帕擦手,将沈林衣衫给他罩上,再把被子拉上来:“得,原本容哥儿没事了你就该下山,现在,沈医生等开春再走吧。”
沈林闻言背过头看了他一眼,周琢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沈林分不出这是实情还是扣留,将头扭回去:“冬月底雪大确实不好过山,周大当家看在容哥儿的份上,能送我出壳田关,等个商队通行吗?“
“好说。”
周琢现在相当好说话,磕绊都不打一个,仿佛真要将好容易困上山的洋大夫放手了。
到第二天晨起,沈林拎着自己的皮箱和老李下山。
他还没踏出院门,有个匪娃子扛着一混身灰毛的物什进来,张嘴就喊:“大当家的,东边那群狼过来了,我和二冯子打死了一只进到关里的!”
“哟,不错嘛!”
周琢闻声从屋里走出来,从皮靴中抽出一把薄刃细刀,正是被沈林费了刃的手术刀。
沈林眼看着他拿着手术刀,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握刀方式拍了拍狼头,可惜道:“准头不行,伤口过多。这毛沾了血价格不止打个对折,拿走自己用吧。”
回津城,沈林要往东走,老李家眷还在媳妇娘家,也是晋州地界,得往西。
冬月过了半,眼见到了年底,各处货运站大队伍也要歇了,西边向外走货的这时都停了,东边还是有几趟往西赶着回家的。
周琢带着人将他俩送到壳田关口,冬日的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沈林吹了两小时的白毛风,扛不住,背到山岩后头等着。
他还没从劲冷中缓过神,老三一声吼:“弟兄们!出现了!”
“拦住!”
“运货的!别跑!”
好容易打东边过来三躺马车,打头的车夫听见声响扬鞭就跑,张开嘴吃一肚子的冷风也要喊扯:“车中没货!空车!”
老三沿着小路追赶上去,抬手在马蹄边开了一枪:“让你停就赶紧停!下一枪指不定哪开花!”
车夫胆小,眼看着跑不过小道上窜的土匪,慌忙将车吆停,堵得身后两辆车一齐过不了壳田关。
“老史头!赶紧走!堵着道就都完了!”
“他们有枪!”
老史头忙不迭从马上滚下来,冲着下到平地的老三就跪下:“各位爷,真是空车啊!你们大当家不是放过话说不伤人命!今日放过我们,开了春我们给过路费!”
沈林看到这一幕都急了眼了,两步跨到周琢跟前,一皮箱轮上去:“你就这么喊车的!出了山他们非把我和老李就地埋了。”
“哪就那么严重了?”周琢拉过沈林腕子,从石缝间下下去,松手的时候有意无意再瞥了一眼沈林手腕,直觉手心有些空。
“老三!车碾子这么轻,真空车?”
“真。”
“我瞧着就觉得是,棉布捂得倒厚实。”
“正是。”
“三辆车,东西一分送两个人够了。”
“还匀一辆。”
耳边大匪头子跟三匪头子,一唱一和,讲相声一样,沈林简直听不下去,不管他俩,先把人搀起来:“他们不要你命,你这车去哪?”
老史头瞧着沈林面相比那两个斯文得多,依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哆索道:“过晋州,再往西,往平遥去。”
周琢听到了,扬声问后头:“你们两个赶车的去哪?”
“我们一家的,东家铺子都在平遥。”
“沈医生,”周琢搭上沈林的肩,“拢共三个人,马车身量大,还能避个风雪,让他们三个送你从东边出山再捎老李回晋州?”
“使不得!”后头的马夫一脸急切,“前两日风紧雪大的,我们歇了几日才进山,各位祖宗,再耽搁下去我们要被东家抽层皮的!”
“哟,那回去跟你们东家说,这车我要了,不拿你们多的,一趟车,一个人,好好将这位送出山,带着他手信再回来。”周琢朝着几位车夫淡淡一笑,摸出自己的枪来,“不然,我追到平遥也要为你们送行。”
周琢也就在壳田关附近有个名声,几位车夫暗自吞了口口水,互相看了眼,没一个愿意掉头回东面的。
沈林没抚开周琢的胳膊,他心里明白,周琢现在态度硬气是为他平安。他眼角扫过身边的人,嘴唇微微勾起,这一趟,结识这么一位“能人”也不知幸与不幸。
周琢等得不耐烦,枪管指向最后一趟车:“那谁?刚刚喊姓史的老头,关道窄,驾着后头的车去送人。”
老史头畏畏缩缩,看着枪发不出声来,只能一步一挪到最后一趟车前。
已经近晌午了,天上开始飘雪,沈林看老李搭好车,走到转过车头的车边,将皮箱放上去,跳下车头一次正正经经和周琢说话:“大当家不必再送,就此一别,来日有缘再相逢。”
周琢跟在他后面,枪已经收到后腰,伸手将他衣服上的落雪拍掉,声音是沈林未听过的缓和:“沈医生保重,我替容哥儿多谢你。”
两句话别,沈林进到马车里,老史头驾车很稳,他也没有将布帘掀开朝后再望一眼。
昏暗的车厢内只有马蹄声在耳边,沈林却觉得他仍能听见周琢皮靴踩在雪上的声音。他先是发了会儿呆,再想着还未嘱咐周琢容哥儿的腿冬日要当心,又想起临别忘了说珍重。
身上是熊皮袄子,沈林呵了一下手,这袄比他的白西装暖和多了。
周琢选老史头送沈林是有心的,因着先前几句话,老史头对沈林有一定好感,要有怨恨也都在壳田寨头上。
马车行过几个弯,雪下得大了,天也阴沉得紧。沈林探出头,他也识得路,知道再绕过两道川就算出去了。
“老史,这你拿着。”沈林递过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他贴身带的就剩下二百多。
“这……”
“回去东家要罚,剩下的买些年货吧。”
老史头也不想推拒,意思一下就将钱折好塞到自己口袋里,钱袋子踏实了心里就踏实,老史头打开话匣子纳闷道:“听刚刚土匪叫你医生,我看着先生是文化人,怎么和他们混一起去了?”
“唉,”沈林轻叹一口气,也不沉重,“撞上了呗,一来二去的都快呆半个月了。”
老史头惊讶:“早听说壳田寨土匪不伤人命,真有从匪窝子活着出来的!”
“是啊,”沈林不免露出一丝笑,正要和老史头聊下去时,前边半山腰上树丛里幽幽闪过几丝光。
天色灰暗,沈林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捻,指着前方问老史,“半山腰是什么东西发光?这附近有坟了?看着像鬼火。”
两个人在风雪里眯起眼仔细瞧,等车到了近前,树丛里一个灰影跃过,沈林立时大喊道:“狼!”
老史心里一咯噔,他常年走货,狼群看着大型商队都会避开,可当下他们两人一马,不是送肉吃的吗!
半腰上一片绿幽幽的光,冬日寻食不易,十数双眼盯着飞速赶来的肥肉。
“沈先生怎么办?这些畜生肯定跟了咱们一路!”
老史胆子小气性懦,越慌越乱,越乱越不知道赶车,沈林心里擂鼓一般敲响,拉过缰绳,狠狠朝马身上一抽。
狼群像是发现了他们的动静,一部分火速下到山道,沈林不往后看,立在车辕上喊:“老史!去车里敲我的皮箱,咱们没枪,能吓唬就吓!”
“它、它们追到两尺外了!”
“不管!”
阵阵雷鼓声响,后方的狼被未知的动静吓到,脚步逐渐慢下来。
老史透过后窗,松口气道:“太好了,不追……”
“别停!”沈林见声响歇了,赶紧向后呵斥。
雪道上马跑不开,沈林离了家就没赶过车,当下平衡没把稳,车轮打滑,从突起的石块上擦过,马受力一偏,整个速度慢了下来。
狼群重新追上,老史头看到有狼已经跃过车厢,大叫一声。
沈林耳边忽然听见沙沙声响,侧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幽绿的眼。
“老史!过来驾车!我对付它!”
老史头缩在车里,眼见着后方狼群越聚越多,打着哆嗦也不愿出去。
沈林等不到人,身侧的狼几次试图朝车上跃,他松开拉缰绳的一只手,从小腿处抽出一把用过的手术刀- - 这还是他向周琢学的。
另一侧也有狼追上,沈林视线在两边不停转换,尖锐的刀尖时刻摆动着方向。
前方山道急转,内侧的狼终于借势一跃而起,沈林双手丢开缰绳,整个瞳孔缩成一线,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堪堪在尖牙抵到自己脖颈的时候用力将刀捅入心脏。
抽搐的狼爪拍到他腹部,薄刃带起一束喷涌而出的鲜血,沈林大口喘着粗气,抹一把脸将视线揉开,躬着身重新用鲜红的手拉住缰绳。
他向后看了一眼,死了的狼对后面的狼群形成一定的威慑,他们又将群狼甩开五米远。
“老史,拖着车速度慢,我们骑马走。”
喘过一阵气,沈林正要卸车,上方一道黑影骤然落下,沈林立刻看向身后 - - 一匹比身后追着的十几只身躯都要高大的狼落在了车顶上。
“这狼……是狼王!快上马!”
老史从上头传来巨响就预感不妙,慌里慌张探出头,狼王还未站稳,沈林一把将老史拉上马,丢开车一刀扎向马身。
嘶啼声回荡在山谷,狼王从车顶一扑而下,两步就追到马身后。
这是一匹速度、胆识、力量都过人的头狼,雪地的沙沙声比马蹄要紧促得多,沈林感觉听到了身后的喘气声,食肉动物口中特有的腥气已经钻到他鼻腔内。
“跑不过的!跑不过的!”老史头一直看向身后,幽绿的眼燃成了一簇真正的鬼火,烧得他已然绝望。
“别看!万一……我是说万一,往山崖上攀!”
马拉了大半天的车,现在直接驮着两个大男人,沈林感觉得到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后头的狼王等得就是最后一刻的一击必杀。
天色渐渐擦黑,耐力赛到了尾声,这是个上坡,沈林将马驱向岩壁,马速变慢的第一时间喊:“跳!”
狼王果然扑向马身,马声嘶啼中沈林顾不得伤痛,摸到石壁赶紧向上攀,老史头找不到其他沿脚的地方,情急之下竟然抱住沈林腿脚将他扯下来,狠踹一脚将人踢下坡。
沈林完全没有防备,一路滚下来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再睁眼时,不远处幽灵一样的点点暗绿围了过来。
脸上的人血和狼血混在了一处,沈林咬着牙靠着石壁起身,这处岩壁光滑,各处突起仅有不到一寸,他只能踮着脚尖往上爬。
上方传来一声惨叫,沈林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险些从石壁上摔下去。
雪地里的啪嗒声响起,那匹头狼从山坡上奔下,停顿都不打直接冲沈林跃起。
腥气扑面而来,粘着血肉的牙刺向沈林后背,千钧一发之际,沈林扭过上半身,攀住的尖石刺进了肉里,终于将刀刃送入狼王的眼睛。
狼嚎声席卷而来,沈林身后皮肉破开,紧张之下都忘记了疼痛,只顾着再上半米。再往上没有了突起和石沿,疼痛加倍回归,沈林踮着脚小心翼翼转过身,靠着石壁望向下方等待的狼群。
背后的伤一直向下淌血,沈林内心觉得自己早该晕过去,可潜意识还在不断坚持,他身体一晃,好险从三米高直接载下去。
变成独眼的狼王从原地起身,半边血色的脸和沈林的背说不上哪个更为惨烈,剩下的一只眼满是肃杀和冷厉,它已经预料到猎物最后的时间。
混身的疼痛中脚趾的酸疼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几指宽的石沿上沈林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足,现在连他自己都要决定不了自己的命数,只要稍微一晃,他就要葬身狼腹。
恍惚间,沈林像是听到了人声,他怀疑是那边的父母姐姐来接他了,不由得轻轻应了一声。
而下一秒,这几天围绕在耳边的声音清清楚楚送入耳内 - - “沈医生!”
周琢?沈林喃喃一句,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今日还未过来日这么快就到了,接着他用尽了力气把嗓子打开,喊出平生最大的声音:“周琢!周琢!周琢!”
他扯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再垂头看向守在脚下的狼群,对上独眼狼王,比划了一个手枪:“砰!”
二十多人骑着马涌了过来,枪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沈林看着那匹狼王最终带领狼群不甘心地散去,再看向昏暗之中打着灯过来的人,那人穿的是身狼皮袄。
他很累,混身疼得要死,看向下方的人,嗓音又轻又哑:“我动不了,脚僵了。”
“怕什么?跳下来,我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