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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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到的东西都已打包好，沈林清点了一下，转天去尚利上最后一次班。
刚进院门，便有小护士来找，说是之前他关照嘱咐的二冯子闹着要出院。
沈林几天未见货运行一批人，想也能想到人来医院也会绕着他走，现在护士找到他跟前，应是二冯子那头没人看管，便跟过去看了看。
二冯子刚醒来那阵，是哭天抢地接受不了没了左手的事实，几日过去，情绪稳定不少，沈林来瞧他，还能站床边喊个沈医生好。
沈林走到他身边检查一番，除了创口尚未完全愈合，全身上下没一点毛病，甚至行里人见天好汤好水送着，养胖了不少。
“沈医生，能回去了。”二冯子在他跟前卖乖，“在这窝着屁用不顶，还耗着我们大当家的钱，你也心疼不是。”
突然的三个字，多少让沈林愣了下，他自己都要顺口答没事，反应了几秒，才想起那人跟自己往后隔着半个地球，多半是没什么关系了。
那位是就这么断了，眼前的人可还跟他有着层关系。
沈林将人按回床上坐着，未多说，只让他再躺尚利观察几天，后面没问题了，医院赶也能把他赶走。
二冯子也是山上过来的，早前没少被沈林刺挠，后面关系好起来，亲切地跟自家人一样，见状点了点头。
呆几天便呆吧，沈医生都发话了嘛。
只是沈林见了他后，浑身都不自在，他看似寻常地在尚利看他的病处理他的伤患，心里总是一抽一抽地难过，前两天还不觉得，这会儿见了二冯子，更觉出难受来。
他仔细将心中的感受体会了，比对了，告诉自己总要经过这么一阵的。
母亲，父亲，姐姐，再是周琢，不过是重归一人的世界，自己总会习惯的。
长痛不如短痛，等出去了，换了环境，认识新的人了，便好了，也再不用像上个月那样，为着一个人提心吊胆，钝刀子拉肉般在他心头一刀刀割。
临下班时，沈林收拾好东西，将纸笔都归好，去詹院长办公室作别。
詹院长是他长辈般的人物，听见敲门声，忙让他进来坐，简单嘱咐了几句，讲到自己侄女和侄女婿已搬至美利坚，翻出纸笔写下地址，若是沈林刚去不熟悉，去找他们，能互相帮衬着。
沈林捏着折了几层的纸问道：“院长，时下这般，您不走么？”
“不了。”詹院长轻微摆了摆手，长长出了一口气，“人老了，不能动，你们年轻人出去了是希望，我留在这，还能有点用。”
不多言，沈林只有让詹院长多保重身体，有事跟他拍个电报。
八月的中旬，除了热，便是闷。
离船开还有两日，沈林不再出门闲逛采买物件，而是坐在窗前，写信交代事项。
实则他没什么人可联系的，给晋州老家去了封信，告诉沈家伯自己现在这个地址要作废，往后费用半年一汇，若是哪年他们收不到了，宅子要住要走都随他们的意愿。
写完了信，沈林封了口，放在桌子上。
忽然闲下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窗外正好起了点风，他将窗开大了些，室内瞬间袭来一阵凉风，将燥热的气息席卷一空，蓦地，宛如进入了秋日。
沈林见凉下来了，便卷起袖子最后整理房间，他的东西已收拾的差不多了，此时才发现，周琢在这个家的影子，清淡地可怜。
他将周琢的衣物原模原样地留在衣柜里，他的东西撤出来，显得平日不够用的衣橱，格外的大。
客厅里还留着那台他当时记挂了好些日子的留声机，他看了看，拧了帕子将其擦干净，在一旁堆放的唱片里准备挑一盘放上去。
他一个个看过去，大多数是周琢买来的戏曲，还有当红女星周璇的典藏。
他往下翻，翻到底才看见自己的两盘，最后还是将它们放回去了，取了最上面一层，里头有周琢常听的曲子《五月的花》。
舒缓的音乐倾流而出，沈林从客厅跑到卧室再跑到卫浴厨房，实在是没什么事干了，方坐回窗边，无聊地向外看。
天已黑了，他望着这样的黑夜，想起去年秋日，周琢在这里坐了一夜，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先生。
他听周琢念着故乡最后一段话，如今才明了这片土地在他心中的分量，那是自己都比不上的深重。
夜里下雨，沈林已将薄厚被子都收起来了，床上单留了张毯子，睡到半夜觉着冷，他拿脚空踢了踢，过一会，将毯子卷实了裹紧自己，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等第二天醒来，鼻子便有些塞，他灌了好些热水，觉着通气了，放下杯子，去邮局将不方便随身带的行李先寄去香港。
雨一下过，街上便凉了不少，趁天还没重新热起来，周琢将缩窝里不愿醒的几人提溜到院子里，吩咐各人去周边郊区采买的任务，末了叫容哥儿跟自己一道。
容哥儿这几天都安安静静地处理事务，生怕触周琢霉头。
那日晚间周琢突然敲门，他觉得大哥是同沈医生闹了些不愉快，只当第二天便好了，可连着五六天都呆在行里，这个“好”瞧不出个兆头，只能乖乖低头做事，连着住在行里的一帮人都比平常严肃了许多。
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是周琢私人那辆，容哥儿上了副驾，他一般不出门跑货，还未张嘴问是带他去哪，周琢先说了：“几个点带你踩踩，都在城郊，不远。”
容哥儿只好点头应了，没一会儿，周琢问他：“老三走了，日本人干的，你怎么看？”
先前壳田货运大力支持二十九军，其中一大半货单都是容哥儿帮着对的，他自然清楚周琢是什么态度，况且兄弟一心，都是从阳平九死一生逃出来的，说到抗日，他没有怕的份。
“大哥，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周琢打开了窗，日头渐渐升起来，前夜的那一点凉意迅速消散，他将车停在一岔路口，认真且笃定道：“我报了名，去前线，往后行里交给你，守住了，咱便还有个家。”
“大哥！”
太过突然，容哥儿有瞬间不能接受，他脱口想挽留，扭头望进周琢的眼，里面的韧劲他在阳平见过一次，话便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周琢看向窗外的太阳，已有些刺眼，他眯着眼，轻声说：“哥一直说给你娶媳妇，哥没做到，往后，自己得注意了，咱们家指着你传后呢。”
容哥儿算不得周家正统，祖上靠过来的，在周家有个活计干，算个族人。
他拿手揩揩眼，心说自己算哪门子的。
周琢拍他的肩，语气跟方才一般的淡：“你知道，哥选了个出格的路，往后恐怕拐不回去了，这样也好，去前线没什么牵挂。”
这一刻，容哥儿终于能确定，他大哥是真的跟沈医生说再见了，也真的是不打算再找人了。
他收拾了番心情，赶在周琢到达第一个采买点前给了回应，他一定守着闹市里那三间的门面房，一定等周琢回来，跟他说，家还在这里。
走了一圈回到闹市，已是十点钟了，周琢约了车行的朋友，现在行里用不上许多车，原先租的已退回去了，今日去，是将自己这辆给卖了。
容哥儿他们都可惜，周琢拍了拍车引擎盖，这车留着也是落灰，不如卖了，他同容哥儿商量：“余下的钱，捐了。”
容哥儿摇头：“账上还有余，不用给行里留，全捐了吧。”
周琢最后将车清洗一遍，油亮亮的，他坐进驾驶室，让一帮送行一般的小伙子该干嘛干嘛去，发动车辆，往车行开。
朋友的车行开在法租界，万国桥边上，在一众银行里占了个小铺面。
这是他开熟了的路，上了维多利亚道，周琢心里倒没什么不舍，只是偶尔转头看见一旁的海河，总能想起，过去空闲了，他喜欢沿着河散步，有时兴致起来，走到万国桥这里，便会看着河对岸吹风。
拐上圣路易道，朋友早早等着，开着玩笑，说自己大半都是周老板养起来的，如今他的车也要卖，往后自己要往河里捞鱼过活喽。
周琢嫌他贫，当初津城新冒头的小老板如今剩了没几个，他这个过得最滋润的还要拿他开涮。
“要不里头候会儿，走个流程，检查完了给你开支票。”
伙计立在一边，周琢让了，站在门边，觉得河风吹着舒服，倒也不想进去闷着，摆摆手跟朋友讲不必了。
他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伙计查验，周老板出了名的教养好，站在那，只是看，不出声打扰。朋友也知道他性子，便不强求，跟着候在一边。
马路上车辆来往，这里还是如往日般的繁华。
忽然周琢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后急急往英租界方向跑了几步，朋友未来得及出声，他又停住了，如一块亘古流传的顽石，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朋友跟着追过来，往万国桥方向看了看，桥上没什么人，对面邮局依旧如往常般人来人往。
他与周琢相识两年，一直以为这是个顶稳重顶妥当的人，超出了他们的年龄范围，见着事总是波澜不惊。
可现下他见着周琢急切地跑又慌乱地停下，站立了一会儿，两手像是不知道怎么搁一样，在空中微小地颤动。
“周老板。”他喊了声，周琢没有应。
这时检查完毕的伙计过来，手里拎了个小玩意，红线系着的木牌，他拿过来，问周琢：“老板，这东西还要么？”
远处的身影从维多利亚道上消失了，周琢垂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平安”二字，他道：“多谢。”从伙计手中拿过木牌，端详了许久，攥在掌心，硌得手有些疼。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