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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去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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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已去,我军伤亡惨重,退出市区,于静海马厂处化作游击顽强抵抗。
然而北上援军不至,大沽处亦艰难作战,待两日过,日方发告声明,津城“扫荡”已大致结束。
尚利一片自是毗邻英租界,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詹院长通知尚利所有在场医护,非必要不得离院,伤患源源不断被送进来,血肉在这一刻仿佛脆纸,破弱的不堪一击。
周琢打从地下出来便跑去闹市,沈林再不好拦他,换了衣服便随护士一道去看伤患。
尚利厅堂内哀嚎一片,凄厉痛哭宛若鬼叫。
可真正的鬼哪在乎这里的人,沈林回过头,喊了声周琢,不敢耽误,道了声小心。
日军轰炸重点两人猜的倒也没错,主要在海光寺市政.府和各处车站,只是令他们没想到,前日轰炸开始时亦未来得及判断的还有一处,南开大学。
沈林向来不关心政事,各种学联抗日他仅在街头条幅小报上见过,今日得知整个南开大学被夷为平地,震惊地无以复加。
他想当然地以为学校乃是圣地,应为各国战时所规避,可日军明晃晃的战绩像是给了他一记耳光,令他清醒再清醒一些。
如此,他琢磨日占区果真是呆不下去的,虽则今日日军发布华人治华条例,又兼成立了治安管理委员会,可能对学校对学生下手的人,他实是信不过。
医院里忙得脚不沾地,沈林从未见过这许多的血,亦从未接触如此破碎的人。收治的人满了,詹院长便将大厅、走廊,能收拾出的地方皆腾出来。
沈林忙着给一刚截肢的人结扎缝合,人已晕过去了,他手下麻利地做完,还未转去下一个伤患处,抬眼在门口见着一熟悉身影。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似整个人踩空自山崖上跌落,他连忙跑过去,急切用自己哑了的嗓音喊:“哨子!将人放下来!”
只见哨子脸抹得乌黑,挂在身上的汗衫只剩了几缕布条,除了黑,便是令人心灼的红。
他见着沈林,急着将背上的人放地上,惶乱地说:“二冯子、二冯子手没了一半!”
看见哨子背上的人,光个身影沈林心内便安稳一分,他控制不住这样的偏爱,查看二冯子伤势时整个胸腔都有种后怕的空,那种感觉很快席卷了全身,带着一丝惶惶然,心脏没来由地快速跳着,他感受着,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祈祷的念头。
命保得住,沈林从隔间出来,见哨子还在等着,先说了二冯子的伤手已经截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哨子点点头,进去看了眼,出来便要回去。
沈林犹豫着问:“家里还好?小林怎么样?”
“老天保佑,家里没事。”哨子叹口气,垂丧着脸,“行里塌了一半,所幸二……管事他们都住在后院。”
“严重吗?行里的货……”
哨子:“货基本送完了,仓库的门板都卸下来装走了。”
这实在怪异,自上月七日起,整个津城基本处于停摆状态,周琢真翻了天不成,短短二十日,便将存货出了个干净。
见货运行再没出什么大事,沈林也些微放松下来,顺口道:“出出去也好,之前运出津城总比现在要好。”
“哪是出津了啊。”
哨子见沈林还蒙在鼓里,忽然紧敏起来,将沈林拉到墙边,围成个小三角,拿手比划了两个数字,一个二,一个九。
沈林懵了一阵,突然大力甩开哨子的手,又察觉自己动静大了些,回头看了一周,见附近医生护士仍旧忙着,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压低声道:“疯了!”
哨子也做不了什么解释,只让他往后小心着些,他着急回家看顾小林姑娘,明日再来瞧二冯子。
事既然已做完了,沈林再怎么震惊也无法,医院走不开人,他足待了三日才能回家。
同是在这三日里,他想明白周琢既不告诉他,应是怕他担一份心,便先将这事压在心里,只盘算着怎么离开津城。
齐海给他寄了两张船票,津城至香港,月中出发。
随件附了封信,这心中玩乐至上的少爷少有地严肃下来,同他讲北上无援兵乃是政.府下令不出兵,由此得见政.府是铁了心护卫金陵,也看出日方来势凶猛,将来大战不可避免,还是要早做打算,或是去英吉利,或是呆在香港,如何总比当下困在战区要好。
沈林自然承他的情,如今去往外地,无论火车还是轮船皆是一票难求,他还费心备了两张,此中深意更是令沈林感动。
他回家,周琢还未回来,恍惚间沈林觉得竟有好些日子两人未见过。
当下将厨房打扫一遍,自橱柜里翻出先前囤着的干挂面,下楼转了圈,在租界里寻到仍旧开张的商铺,买了鸡蛋跟肉回来,想着好做份臊子。
毕竟塌了好几间房,周琢忙里忙外了三天,才将将组织人手收拾了个大概,等回来,又是天黑。
他这几日都是骑自行车来去,部分道路毁的厉害,他没有租界里的通行证,这车暂时是开不成了。
到了楼下,他见家中亮着,有些意外,三步垮作两步奔上了楼,还未掏钥匙,便见门从里头开了,沈林开了门掉头急忙回厨房,跟往常一般叨叨他:“怎么拖到现在?面要坨了,我先盛出来,晾了两碗汤,一会儿记得喝。”
绷了这几日的线忽然松动了些,周琢往卫浴室去,随意沾了两下水快步跟到厨房,拿半干的手去搭沈林肩,难得有丝轻松道:“沈医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手搭肩上了沈林才想起之前周琢强掰自己肩头的事,可终究自己理亏,想起来也无济于事,将煎好的蛋跟卤好的臊子盖面碗里,搡着人道:“比你早,端碗,吃饭。”
几日没吃上新鲜饭食,两人抱着碗,都吃了个干净,周琢将晾好的汤端过来溜缝,关切了句:“二冯子怎么样?”
沈林吸溜着面汤,闻言放下汤碗:“人醒了,只是事情突然,得再多些时间接受。”
周琢沉默着点点头,沈林盘算着怎么把船票的事告诉他。
周琢不像他,来去一人,只是天灾人祸,他那一批人总不能事事指望他,沈林试探着问一句:“收拾几日了,行里怎么样?”,他再状似无意地提道:“听说你们行里货已经出完了?”
“嗯,过两天要重建。”
周琢没再多说,沈林也不急,等他先忙完这一阵。
等到晚上躺在床上,切实感受得到身边人的温度,沈林才真真切切觉着了安稳,他翻身,伸手揽周琢的腰将自己紧紧贴过去,贴得实了,便维持着不动。
这人跟个猫似的在床上钻,周琢也跟逗猫一样逗他:“沈医生,大夏天的,不热啊?”话这样说,他仍将人揽着,静默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忽然自夜色中发出一声细微的笑。
沈林听着,倒觉得他猫着什么坏,脚下轻轻踢了一下,道:“笑什么呢?”
“我想刚见你那阵,人倔得跟头驴一样。”
“我说周大当家。”许久未闻的称呼,沈林藏他怀里告状,“谁把我劫了的?”
“看你说的,我不是好生养着么。”
山头一霸的匪和偶然回乡的医生,那时的光景,已如旧梦般遥远,便是闲聊也只觉得趣味,沈林再哼哼两声,懒得跟他计较,周琢抬手抚摸他的发,将下巴靠在他侧颊,温声道了句:“沈林,相识不易。”
沈林已将朦朦入睡,听到这句,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然而实在抓不住,便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下去。
过了一周,重建的几间房周琢给搭成了棚子,眼下生意难做,他将货运行范围缩小到津城一带,单做些瓜果蔬菜米面油的必需品,这些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卖得出去。
当然凭这些东西大的赚不了他们也赚不到,单是找个营生过活下去。
几日前有人找过他,他资援过南开一众师生,有些人脉,这人托一老教师跟他约在私宅。
他心里有些底,应了,便是有这个打算。
进了屋,来人先没谈到他自己,拐着弯说到壳田寨,周琢自是不知壳田寨的弟兄们近来如何,抱着猜疑听了几句,便问:“如今他们皆充了军?”
“为民族,这是参军。”来人缓了一下,继续道,“刘三……你们是叫三当家吧,我们听见交火声,赶去壳田关时,刘三已经阵亡在日本人的枪炮下了。”
“老三!”
周琢一拍桌面,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他是寨里枪法最好的,人机灵跑地快,如何……”
“周先生……”来人打断他,跟他一同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我们也很痛心,想来葬身日兵手下的国人不知凡几……如今壳田众人参军,也是为刘三报仇,为国挣命!”
周琢哐当坐下去,他拿手抹了把脸,眼里已带上了狠劲:“那你来寻我,就是为了告知我我兄弟死了?”
来人仍旧站着,一身长袍,灰旧但精神:“我知道周先生有大义,此番是来邀请周先生加入我们的队伍。”
这倒不出周琢所料,他狠着劲,沉声道:“货运行现在只剩了个空架子,我要去,我就要上前线,我要跟他们拼,要他们命!”
“周先生,凡是报国,各种皆是路,非是前线这一条。”
来人本是求个合作,没料到周琢直言要去前线。
周琢这已是气愤至极,他的兄弟、他的家人、他的国家,都被这些人践踏,他恨,恨不能生吞他们血肉。
来人见他情绪激动,还是留了个转圜余地,让他再想几日,不急一时。
周琢也知道自己此刻不是下决定的时候,老三的消息太过震惊,他还需要消化,便顺应着道了声好,只在离开前多问了句:“先生老家在北边还是南边。”
来人不多话,竖起指头点了点老教师打开了的墨水瓶,里头血一般的鲜红。
冷静下来,周琢便仔细考虑是要走哪条路。
他还未确定,行里重建完成,单会计来找他。
单会计在壳田货运呆了两年,在他们大半文盲的匪娃子中有着超然的地位,跟大伙也混地相当熟捻,他带着账本,敲了周琢办公室门,不似前日般眉头紧皱,挂着张笑脸。
周琢请他坐了,单会计翻着账本,给周琢看:“周老板,这是七月来的帐,你看仔细了。”
整个七月根本走不了几单,周琢瞟了几眼,按下账本:“怎么了?有事?”
单会计笑了下,跟他道:“行里以后用不了这么多人,容管事记账记得快赶上我了,我寻思着,到这个月底便不干了吧。”
这个档口辞职,周琢斟酌了一番,开口:“咱们行是不太行,寻到更好的差儿是好事。”
“没有,”单会计挥了下手,垂着眼看黑漆桌子,“轰炸后我就去联系了人,我知道自己开不了枪,可还会算账,若后方不缺算账的,我还能写字,总归能干一件事。”
“你媳妇呢?怎么办?”
“嗐,我家里那位比我积极。”
周琢顿了顿,再说不出什么,起身越过办公桌,珍之又珍地同他握手 ,最后将左手也盖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道了声:“保重。”
行里光景不再,来辞职的非单会计一人,周琢给各人皆仔细批了,要立马走的便结了工钱,等到最后,兜兜转转,留下的还是他们当初来津的那一批。
壳田寨于他们便如老宅一般,山上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争着抢面饼,对碗干烈酒的日子依旧留存于心中。
如今听闻寨子空了,老三没了,个个像是丢了家,失了兄弟,老大的小伙子坐房里呜呜地抹眼泪。
这日周琢回家,罕见地带了一身酒气。
他酒量虽好,却不贪杯,沈林老远从屋里闻见味,出来看,人还是清醒的,问怎么回事,周琢说有人带了消息,老三没了。
他摇着头,拿手捂着眼,絮絮叨叨地讲:“过年还去寨子里看过,五月份走货还给他们带了东西……”
沈林也吓了一跳,那可是整个寨子最矫健的老三。
再多的安慰皆是无用,他陪周琢坐着,听他断断续续说单会计要去大后方了,行里一大半的人辞走了,沈林只攥着他的手,同恨这世道艰难。
行里闲了不少,等第二日周琢醒来,他没急着去,上外头吹着风散步,他没开车也没将临时的那辆自行车拎出来,只是走,也只是想多走走。
转到尚利后巷的时候,里头一阵阵冒着雾气,蒸腾着,散发出阵阵香气,周琢没留意这家包子什么时候重新开张的,看见了,便上去同老板寒暄几声,拎了四只包子并一份蘸水,沿来时的路回家。
沈林还没醒,他将包子放茶几上,再出去往英租界里转,并不是要买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脚下不能停,停下了便觉得空,要把他吞噬殆尽的空。
待他回来,沈林已走了,茶几上包子剩了俩,底下压着个信封,周琢坐沙发上随意拿个包子,边吃边拆开早晨没有的信封。
没有封口,他直接打开来,单手卡着信封两条棱,往出一扣,轻飘飘掉落两张票来,他拿起一张仔细看了。
是船票,津城至香港。
沈林晚上回来,见屋里灭着灯,以为没人,等进了家门才发现沙发上一道黑影,他喊人,喊了一声将灯打开,放下包丢了一句:“外头都暗了,怎么不开灯?”
周琢没应,沉默着,过半会儿开口:“茶几上的票怎么回事?”
其实怎么一回事看了票他便明白了一大半,虽沈林没跟他提过出国的打算,这票根上明晃晃的香港二字,在当下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这么一问,他还是存了个心,希望能同沈林好好谈谈,让他留在津城。
“月初齐海给的。”沈林以为周琢还有顾虑,一面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我同詹院长说了,他支持现在出去。前几天我见你事情还未处理完,所以今日才把票摆出来。还有一周,剩余的慢慢安排,你要带什么这几天便准备着……”
“沈林,我不能走。”
周琢打断他,他如何不明白这两张船票的难得。
沈林觉得他还是放不下他那一大帮人,坐下来同他讲道理:“该安排的你都排好了,现在这个规模交给容哥儿不是不行,他们指着你一时还能指望着你一辈子不成?”
看着沈林根本不明白,周琢只能迂回着留他:“呆在津城,不好么?”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沈林反问:“呆在这里?你说,有什么好?是等日本人随意扔几枚炸弹下来,还是哪天上街撞上几个大炮?还有你。”沈林像是想起这一月的提心吊胆,“你知道我每天在医院有多操心?你同日本人不对付,我天天都悬着心,生怕哪天尚利门口送来的就是你……担惊受怕我受够了,你说,我还怎么呆得下去?”
连续的诘问,让周琢无言,他忽然想摸点东西攥在手里,酒杯烟蒂什么都好,可这个家,没有这两样东西。
他还在沉默,头顶的灯太亮,他觉得被烤得热,被烧得无所适从。
“出去没有不好。”沈林见他这样,也软了心,继续退一步劝,“你要反日,我们在香港反,资产银钱全捐了资助抗日,等稳定了,你要接容哥儿接哨子,都可以。”
“沈林,我逃过一次,这次,我不能再逃了。”
好说歹说,终于开了口,却是这样的一句,沈林心里冒火直接了当地摊牌:“再呆下去,没命前我怕是先疯。”
又是无言的沉默,窗外的蝉狠命叫着,似是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个秋。
静默中,夜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周琢站起来,再重复了句:“我不走。”末了添了句,“替我谢谢齐先生。”
见他话说死了,沈林跟着站起来,心头的火气兀自消了下去,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口钟终究敲到了结束,静静道了声:“好。”
周琢闻言点了点头,将兜里钥匙摸出来放下,叮铃一声,响得干脆。
“往后这房子你不再租了?”
“嗯。”
“那我月底再来收拾东西。”
沈林垂着眉,见周琢往外走的身影,想起之前夜里他抱着他,同他道,相识不易。许是因着这句话,他也未开口同周琢说句再见。
周琢到了门口,像是忘了什么,转过身,将整个房子细细看了一番,最后温着声道:“沈林,多保重……往后找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