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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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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攀爬上城市立交,巴特勒距离上城区只有七八公里远,他们快速经过了距科肯文路三街区远的温贝托街,车窗外迅速越过星火健身俱乐部和橘鸟酒吧几近模糊的霓虹灯广告牌,几个零零散散的人在街头涌动着燥热的气息,高声谈笑地穿过一个街口再转入下一个。
“你在想什么?”约翰问,那时他们正穿过一个小型减速带,从近处看,约翰的眼睛和汤米的相似,在夜晚被衬托得有些毫无生气。
“没什么。”洛曼恩撒谎道。诸多思绪像是匕首般刺进她的神经,它们在她的血液和脊骨里游走,好像要把她吞咽下去,让她如贤者般思索着未来、当下和曾经,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模糊不清的风景,盘算着在剩下的几十分钟里将要干什么,几十分钟对她而言很少,非常少,一刹那的工夫,在这个时间里,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你还记得我需要什么吗?”
“当然。”他说,“贝诺和汤米,你想先谈哪个?”
“贝诺。”洛曼恩说,穿着晚宴裙谈论工作对她而言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很久便进入了状态,“我需要知道做催眠治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是前一阵子的事了,贝诺夫人曾在卡斯卡德健康中心大闹过一段日子,说贝诺的情况不太好,似乎愈加严重,当然,要我说这当然是放狗屁。”约翰很快地说,“有一次,贝诺夫人去了汤米办公室,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汤米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承担后果,汤米愿意给贝诺做一次催眠。”
“贝诺的员工一直说他状态还不错,为什么贝诺夫人会说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真够戏剧的。”
“出轨的妻子,谁他妈知道他们的脑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约翰脸上的厌恶溢于言表,“那天下午汤米给他做了治疗,老实说,汤米一直是我们之中最有天分的那个,而且他的老师是全法国最为著名的心理医生之一,所以治疗根本不会出任何岔子。”格雷恩听着,心突然猛跳一下,约翰继续补充道,“没人能猜到贝诺他妈的是个疯子,治疗开始后突然开始反抗,汤米被他掐住喉咙,如果汤米不是老兵,或许他的命就丢在那儿了。”
“是突然间吗?”
“突然间。”约翰肯定道,“你可以去问问萨拉·莱文,我想你们一定认识,萨拉当时在场,她帮汤米处理了伤口。”
“之后怎么样,治疗有其效果吗?”
“事实上,贝诺的表现有些反常,不过也算是回归正轨,没过几天他就去上班了,甚至还给汤米打了笔钱,美其名曰精神损失费,”约翰接着说,“后来他被转到我这儿就诊,我觉得贝诺的爆发或许只是情绪的长时间积压,他一直是个压抑内向的人。”
他们驱车路过一片银杉树林公园,潺潺溪流顺着人工渠道从桥底穿过,静谧而平和的沟渠顺着河道在汽车两边的桥下分支,再在公园的另一头汇聚。
“我不会说其他的什么评价,但诚实地来说,我觉得这整件事就很他妈诡异,汤米的病人不会出现情绪积压的问题,否则贝诺平时的问询治疗完全没起作用。”
“这是基于汤米完全没有犯错的前提,约翰。”洛曼恩说,“我不相信他完全没有操作错误,那是个精密的技术,没人能保证百分之百就能够掌握它,打个比方,就像作家,让他承认自己花心思写的一篇狗屎是一篇狗屎会让他有些为难,光是认错就会让他尴尬致死。”
“你是想说汤米的操作有误,得了吧,小洛,我完完全全相信汤米,这不仅是出于血缘,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因素在里面,但我现在无法跟你讲。“约翰说,”这不是汤米的错,他做了所有他应该做的。”
“还有很多隐藏的东西,能力、天赋、经验blah blah blah是吧?”洛曼恩并不期待他的正面回答,更加官方得来讲,这次谈话还根本不该记录在案,因此洛曼恩并不期望着约翰把所有细节全盘托出,“我不想跟你兜圈子,谢尔比。”她加重后者的咬字,隔着一段距离传过去的失望之情清晰可辨。
“现在我是'谢尔比'了。”约翰的声音变得轻松随意,如果洛曼恩再继续下去,她觉得他甚至会再次大笑起来。
“有时你跟汤米一样固执。”
“谢尔比风格。”约翰打趣道,“他以前比这还要严重,战争改变了他。”
“但他回来了。“
“被迫。”约翰指出,“他的老师吞枪自杀了,他得回来处理后事。”
洛曼恩沉默不语,她从未听汤米提起过这些事。
“干我们这行的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经历,你没必要放在心上。”约翰靠在椅背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在车窗玻璃下飞速收缩的公路,“汤米是个令人敬佩的士兵,别说是我这么说的。”
“你当时为什么那么说?”洛曼恩问。
“什么?”
“就是希望我更换心理医生的那些话。”
约翰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说过你有权知道一些事,可我不确定是否能告诉你,但我喜欢你这个人,洛曼恩,我想要让你远离一些破事儿。”
“希望如此。”洛曼恩思忖片刻,深吸了口气,将瘦削的双掌合拢在一起,放在双膝之间,她看上去有些迟疑,但还是开了口,“我赞同你说的话,约翰,在某些方面上你是正确的,但是我不想更换医生,特别是在你说汤米所经历了的那些事后。”
“很公平。“他看起来在得到回答后如释重负,“我只是建议,如果你真的言听计从,或许今晚我就不会叫你来了。”
“但你让我来了,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信任我?”洛曼恩说。
“或许我只是心软了。”
车停在一栋暗淡的褐石建筑门口,洛曼恩望着灰蒙蒙的街道,一位遛狗的老妇人蹒跚走过,黑色皮质的平底鞋底粘着一张宣传海报卷过污秽不堪的墙角,“你才不是心软的人,你是他妈的约翰·谢尔比。”洛曼恩说,然后他们哼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把所有空气推压而出,他们深呼吸,任由欢愉缓慢从缝隙间流出,再让沉默缓慢地填满车厢,“谢谢你,还有晚餐,以及恭喜你升迁。”
“晚安,奇尔南警官。”约翰说。
洛曼恩下车,在街角目送着约翰离开,一股子寒意从她的脚尖攀沿上她的躯干,她紧紧地环绕住上身,好让自己暖和些,正要沿着褐石台阶拾级而上,又停下来,她缓慢地点燃一根香烟,烟雾涌上了她的喉咙,冲破她的鼻腔,一阵难受的焦油味让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能感受肺部肌肉的颤抖,就像灵魂快要离开她的身体,“真是够烂的。”她咕哝着,她缓慢地坐下,后脊紧贴着楼梯的台阶,生硬地挤压着她的肌肤。
她想着贝诺、汤米和晚餐,她思忖着,一旦到了复诊日,她会去找汤米问清楚,关于贝诺和催眠疗法,她想,还有那天的情况和所有的细节。接着她想起汤米的那双眼睛,在她的身上现在停留的片刻,一种猛烈的紧张感击中了她,由上自下在洛曼恩身上游走,她如同一个孩子般想要去理解和感同身受,却无法将其与困惑分离,困顿会令人神智恍惚,情绪像扎堆的荆棘般将她禁锢住,她开始对自己也不清楚了,在这混乱的感受和体验中所窥见的那一瞬间让她不由得重新思考为什么,为什么汤米总是能精准地掌控住她的思绪,牵引着她的动作和表现,让她去注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剖析每一个感觉,她惊讶地发现约翰所带来的快乐并没有让她满足多久,好像她身处一场谋杀已久,片刻的快乐只是让她从奄奄一息的状态里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子:她好像爱上汤米了。
意识到这点让洛曼恩感到焦虑,这是她这辈子里为数不多的真正困扰的时刻,而她花了将近一晚才弄清这样困扰的源头。
她爱汤米吗?是这些情感、困惑、焦虑不安让她爱上了汤米吗?不,她不清楚,诺曼恩以前很喜欢谈论爱,这她从没和任何人提过,后来她就不怎么提得上兴趣了,因为她觉得那样形式的东西对她来说有些复杂了,她似乎从没体会过,而如今,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耳语:
你想要他,但你不确定他是否也想要你,你看见了戒指,不是吗?也许他爱格蕾丝,只是他谁都没告诉,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你了解他。
她在楼梯上摁灭香烟,起身进屋,缓缓地脱下外套,解掉手表和项链,她的手指仍旧带着新鲜的烟草燃烧的味道,她将手伸到诺尔那挂得满当当的衣架上,恶狠狠地将上面的衣服向一边推开,挂上自己的外套。
“我回来了。“她小声地说,听上去更像是有气无力。
诺尔盯着电视,以几小时前同样的姿势,抱着一碗榛子味道的冰激淋,面孔因为电视画面而变换着光彩,这个时间正播放一部肥皂剧,他注视着里面每一个人的动作,洛曼恩过去时他抬眼瞥了一眼,“嘿,宝贝。”诺尔的声音被电视机里的音乐压过,然后他跟着唱起来,歌词含糊不清。洛曼恩在哪儿听过那首歌,她猜那是那部电视剧的片尾曲。
无论如何,那就现在这样了!洛曼恩想,没什么可以改变的,也没什么能让她再不厌其烦地理解的了,就这样了,洛曼恩下定结论,她一定是爱上汤米·谢尔比了,这点无疑,除此之外,她便没什么好担心和考虑的,如果能享受当下,那就全身心地享受好了。无论如何,洛曼恩·奇尔南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在眼前,也没什么可以伸手得到的。
电视里的剧情很无聊,重复着之前讲述过的故事,洛曼恩在沙发的空荡处找了个位置坐下,当她身子向下凹陷时她被一种无力填满,好像被重压了下去,紧紧地与沙发的表层贴合,她呼了口气,感到真正的平静了下来,多亏了那支烟,如果不是那些繁杂的念头,她是不会丢下那剩下的半根香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