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周寸心

48、艰难的选择

　　“袁明清，我们走吧。”
　　唐颂终于结束了跟姚老师的长谈，走出实验室。
　　袁明清还在发呆。
　　谢进和张衡匆匆来过，又匆匆走了，看着一路上以同伴身份同行而来的这两人，他们内心也是五味杂陈。
　　唐颂的脸色淡淡的，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身上的宁静镇定却让人望而生畏。
　　“抱歉。”他接着说，“实验没有更细致。”
　　袁明清抬头，定睛看他。这是唐颂第一次跟她认真地道歉，恐怕也是他生平很罕见的致歉。
　　袁明清手脚有些僵硬，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者该说些什么好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想通了，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走了，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她明白唐颂是不会向人求助的人，哪怕遇到天大的事情，他也只会自己去面对。
　　可是，这次，没有人能确定他在想什么……
　　刚过十一点，食堂里聚集了一些人，大都是在讨论上午的模拟实验。张衡趴在餐桌上，好像是在听隔壁桌在复盘实验操作。斜对面坐着的是谢进，依旧是懒洋洋的，只不过面对前来搭话的人，他也会稍微有所回应。
　　见到唐颂来了，热闹的一角突然安静下来，张衡站了起来招手，谢进也瞅了过来。
　　袁明清和唐颂相互看了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唐颂除了在讨论会上会发表自己的观点之外，鲜少参与课余讨论，与集训营的其他参赛者关系不算熟识。
　　大约是因为他们是团体赛的最后一组，其余的人也不管平时唐颂的性格冷淡，纷纷问实验结果。袁明清不想让人再打扰到唐颂，打算敷衍过去，“还算顺利……”
　　唐颂看了一眼围着他高声谈论的众人，忽然出声打断她，温声说道：“抱歉，拖累了袁明清，数据有一点偏差，实验变量还可以进一步讨论……”
　　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突然健谈起来，就连张衡也觉得不可思议。谢进托腮不语。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唐颂刚才的那一眼中，居然流露出羡慕之情。
　　袁明清忧心忡忡，有一种朦胧不清的感觉：唐颂离她远了。
　　这种渐生的距离，是物是人非的昭示，有她悲观的心理在作祟，却不是她可以再企及的。
　　为了腾出地方，张衡端着饭盘坐到袁明清一桌，嘀咕道：“我果然还是看不惯唐颂像众星拱月般的高高在上，可又能怎么办，我都习惯了仰望他。”
　　浓浓的醋味被迫切的求知欲稀释得一干二净。
　　他自己也不由地侧耳倾听唐颂的解释。
　　袁明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得出确切的论断，任由那种感觉牵扯着她的呼吸和心跳，一直到人群散了，唐颂才加入他们。
　　袁明清低着头小口地吃饭。
　　唐颂问道：“你怎么了？”
　　袁明清摇了摇头，“没怎么。”
　　张衡小声问道：“那个，下午就是自由活动了，你们什么行程？”
　　“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行动了。”袁明清说。
　　唐颂抬眸看了看袁明清。
　　袁明清匆促简短地回答：“我下午约了人。”
　　“唐颂你呢？”张衡试探地问道。
　　唐颂说：“我也有事，你跟谢进一起吧。”
　　“好吧，那我们要不要……”
　　张衡话都没说完，谢进摇头打断他，“我要复盘今天的实验，没时间。”
　　张衡愕然，跟着一起摇头，“行吧，你真会卷我，那我也一起复盘。”
　　没人搭理他，他觉得食之无味，怀念起三巨头雄辩时的快乐时光，挑起一筷子米线，忍不住吐槽道：“这里的米线怎么粘不拉几的，还是金陵好，米线都是一根一根的。我对决赛的预感不太好。”
　　说罢，他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一言不发的谢进在此时却接了话：“我有很好的预感。”
　　张衡讨厌别人说话只说一半，追问：“什么？”
　　“我会再来金陵。”谢进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么？”
　　张衡摸了摸下巴，他可不敢再低估半路杀出来的谢进的实力。
　　延缓了几秒钟，他又补充道：“有点想念鸭血粉丝汤，想回金陵了。”
　　袁明清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她记得在燕大与唐颂做的约定，她还以为没有任何事情会动摇。
　　………………
　　袁明清坐了七站公交，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吴越茶馆，跟穿着汉服的服务员说：“约了人，青莲包厢。”
　　袁明清推开包间的门，林苁蓉已经来了。
　　她浑身上下彰显出都市丽人的精致，与此处的古朴格调不太协调，沉思时目光有些失神，听见门声响动，敛去了脸上的一点阴郁。
　　“阿姨，您好！”袁明清没有想到林苁蓉会来得更早，颔首轻声问好。
　　林苁蓉略微起身打招呼，客气地寒暄：“袁明清啊，我听唐颂爸爸提过你，我点了一杯普陀茶，不知道你想喝点什么？”她边说边示意服务员上前来点单。
　　袁明清没有多推脱，扫了一眼菜单，从一杯茶的价格中看到了这家茶馆的品级，也预知了接下来谈话的分量，对服务员说：“我要一杯茉莉花茶吧，谢谢。”
　　林苁蓉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份从容不迫是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沉淀。
　　袁明清自进来到落座后，一直被洞察一切的目光笼罩着。
　　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不消片刻就被看得精光，一定会胆怯紧张。
　　然而，袁明清已经面对过很多不一样的大人了，后来发现大人也不过是套子带得多些和面皮粉饰得厚些。
　　这个关键时候，她无法为唐颂分担，可实在忍不住要为他做点什么。林苁蓉来找她，说明了她是被需要的，她此刻无比坦然。
　　袁明清缓声问道：“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林苁蓉轻声说道：“唐颂后天要去德国，在那里我们还有一些产业要处理。”
　　跟电话里一样柔和的声音，她现在所说的话代表的是唐氏最后的决策。
　　谁要管他们是怎么考虑的啊……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唐颂，他们还有很长很长路要走……
　　咕咚。
　　袁明清听到了木瓜落地的声音，内心里不再有惊吓，中午牵扯呼吸和心跳的那种感觉却加重了。
　　“处理完回来吗？”袁明清垂下眸子，在服务员添上茶水后，还是问了。
　　“不会。”林苁蓉摇头，“他会在那边上学，手续什么的我早先托人办好了。”
　　袁明清不再言语。
　　见状，林苁蓉恳切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约定好了要参加决赛，抱歉，唐颂不得不爽约了，我愿意尽可能地作出补偿。”
　　袁明清摇头。她不要补偿。
　　谈话该就此结束了，她和唐颂的人生就此别过。
　　金陵突然没有了唐氏集团的大厦，她突然没有了唐颂。他们中午还在一起吃饭的。唐颂可能还不知道。这多么像明镜经常在金陵五台里看的苦情戏。
　　她喝完了茶，站起身，礼貌告别的话在嘴边无法轻易地吐出，“阿姨，再见……”
　　林苁蓉也起身，试图进一步宽慰她。
　　袁明清脑子里想起唐颂说过的话，唐颂是多么骄傲的人啊，她的自尊心翻倒起一股悲愤和绝望，使得她回头站定，不卑不亢地说道：“大人经常自以为是，我和唐颂是有过约定，是否履约是我们各自的选择，我愿意做一个不后悔不遗憾的选择，但绝不是为了给您留下识大体的印象。”说完，她走了。
　　望着袁明清离开的身影，林苁蓉叹了口气，她刚才面对的应该不过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小丫头。杀伐果断的她，此刻心里并没有轻松。
　　袁明清停止了思考，所见所闻皆是空洞，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回到集训营时只剩下疲惫，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里复盘的谢进和张衡。
　　她打开宿舍的门，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身体几乎是栽倒在床上，不余气力。
　　傍晚，薛涛吃完饭回宿舍，发现袁明清的包掉落在地上，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薛涛觉得有些异样，随口问她有没有吃晚饭。袁明清迷迷糊糊地应答，薛涛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袁明清揉了揉眼睛，努力起身，问：“薛涛，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了。”薛涛说，“对了，我下午自习碰到一个来找你的燕大师兄，问你在不在，好像找你有事。”
　　袁明清觉得是夏侯惇。
　　“袁明清，你没事吧？”薛涛支支吾吾地再问了一遍。
　　袁明清回过神，“应该没事。”她从床上下来，问道：“你下午去自习了？”
　　“嗯，在完成今天被单独布置的作业，我这个实验操作不太熟悉，遇到几个问题本来想请教唐颂，想到他可能心情不太好，就不敢去打扰。”薛涛怯怯地说着。
　　“没有去问其他人么？”
　　“后来想去请教张衡和谢进，看到他们自己也在忙复盘，估计也没时间。”
　　袁明清咳嗽了一声，说道：“他们其实人还不错。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一下……”
　　薛涛有些兴奋，从书包里翻出作业递了过来，“那就太感谢啦！”
　　袁明清点了点头，说道：“你前面这些操作都没有问题。”
　　“那为什么到这一步就进行不下去了呢？”薛涛指了指本子，纳闷地问。
　　袁明清认真地琢磨起来，“这个化学方程式错了，这里是2，不是3。”
　　薛涛点头，“怪不得后面的都有问题。”
　　“改掉的话，就没有问题了，到这一步生成氢氧化铜……”讲到这里，袁明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匆匆地说道：“薛涛，谢谢你让我意识到问题。”
　　她拢了拢头发，穿上鞋跑到了一楼，遇到了夏侯惇。
　　夏侯惇兴冲冲走来，袁明清急忙说道：“师兄，我先去男生宿舍，找一下谢进。”
　　谢进和张衡都在宿舍，惊诧地看着袁明清出现在他们面前。
　　“唐颂出去了。”谢进淡淡说道。
　　袁明清缓了口气，说：“慕容师姐的笔记倒数第三题的化学式错了，记得改过来。”
　　张衡合掌一拍，说道：“你跟唐颂今天下午离开前说的一模一样！你们两就是为了真理而生的人！咳……下午我们在大厅跟你打招呼就准备跟你说这件事的，谁知道你直接无视我们了……”
　　袁明清有些哭笑不得，大踏步晚来的夏侯惇听了些许八卦。
　　晚上七点钟，燕大的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夏侯惇来找袁明清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尽地主之谊，抽空请他们四个吃饭，不赶巧唐颂不在，就算有空，也没有心思了。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三个人统一意见，也就是以袁明清的意思为准：吃饭就免了，只接受夏侯惇陪同他们去逛燕大。
　　于是他们三个跟着夏侯惇来了夜市，看乐队演出。演出结束后，张衡和谢进跑得没影了。
　　袁明清落在人群后面。
　　夏侯惇问道：“师妹，你们今天模拟实验怎么样？”
　　“还行。”袁明清回答。她这时才注意到夏侯惇今天穿着格子衬衫，剪了寸头，气质发生了一点变化。
　　夏侯惇自顾自地说道：“老姚是我们燕大生科系里的大牛，他肯去集训营也是有私心的，提前去物色弟子，你们好好表现，拿了金奖保送到燕大，进老姚的实验室是大有可能的，我听说老葛好像也很关注今年的‘里程杯’，恐怕也是想给抱朴子实验室灌输新鲜血液，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你们加油吧！”
　　一番打鸡血的慷慨激昂结束之后，他才注意到袁明清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只瞧见她眼角的泪光闪烁，承载着无尽的忧伤。
　　没有人知道她和唐颂都会无缘决赛了。在见完林苁蓉后，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唐颂。
　　夏侯惇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有些笨拙地安慰起来：“师妹，你别压力太大……”
　　袁明清却泪眼婆娑，在电线杆旁边蹲了下来，双手掩面。
　　………………
　　唐颂站在林荫道前面等她，树影斑驳，蝉鸣声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唐颂负手而立的身影显得那么飘渺。
　　“你等多久了？”袁明清走上前问。
　　“没多久。”唐颂说，“抱歉，我不能遵守约定了。”
　　他眉头紧锁，淡漠深邃的眸子里盛了些难以言喻的伤痛，以至于他不敢看她。
　　袁明清会记得他那双眸子里曾经有过的炽热是很多人的诱惑。她曾以此为灯塔，以追随他的步伐为荣。她伸手轻抚他的眉间，想要驱散他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据说建安在高三有举办成年礼的传统，在过了几年之后，他们会成为怎样一个大人呢？
　　晚风中，袁明清身体微微晃动，掩不住伤心地说：“接下来的很久，你要一个人披荆斩棘走过漫长的道路，难过痛苦的时候，别忘了我们有一个更大的约定，顶峰相见。唐颂啊，十八岁快乐，十九岁快乐，二十岁快乐，二十一岁快乐，二十二岁快乐……三十岁快乐……要永远快乐！”
　　唐颂的嘴唇颤抖着，无法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