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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趋利避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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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实践基地在临近乡下的一个园区,占地面积大,陈旧的大楼里有好几个传统的工作坊,外面还有培育温室和一片实验田地。
袁明清选的是机关鸟,分到了鲁班手工坊,授课的师傅是个工匠,干手艺活谋生。袁明清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拉锯,在木块上雕雕钻钻,耐心地用刨子打磨,安装内部的零件和感应器,最后出来的简易机关鸟,形状还过得去。
小山坡上有一棵梧桐树,躯干高大粗壮,树冠成阔钟状,枝叶茂盛浓郁。
唐颂的电子技艺授课结束得早,他正在树下等袁明清一起调试机关鸟。他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相框,是上课时看到质感不错的木料顺便做的。他太想立即送给袁明清,没有来得及包装,但是他笃定她一定会喜欢。
天气很好,草木散发着天然的清香。唐颂心里想,傍晚坐在这里看晚霞会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可惜,他们下午就要回去了。
温雅婷抱着精心搭配好的花束走上了小山坡,她身穿一袭淡蓝色长裙,身材修长,步履轻盈。
她选的小三门跟唐颂一样,可以更频繁地向唐颂请教问题。
温雅婷知道唐颂在等袁明清,不然他还会等谁呢?他从她所在的花艺坊窗前经过时,她恰好看到了。
唐颂安静地伫立着,如同一座晶莹剔透的石像,挺拔身姿,双臂自然垂落,目光深邃悠长,干净的白色衬衫随风而动,让他更加栩栩如生。看见她时,他眉目清冷,没有一丝情绪。
温雅婷定定地站住,忍不住问道:“你……袁明清怎么不和你选一样的?”
许久没有单独说过话,她深切地感受到了疏离。
“我觉得历史也挺好的,重新选的话,我可能也会选历史。”唐颂的声音极淡。
温雅婷内心酸涩,她原以为他是生性寡淡,与任何人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唐颂,你喜欢的为什么是袁明清?”她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温婉柔和。
霎那间,她泄露了自己的埋藏在心底的情感,沈言没有问的话,她急不可待地问出来了。
发现她迟迟没有离开,唐颂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温雅婷抿了抿嘴唇,没有要走的意图,固执地等待他的回复。
唐颂全身上下裹挟着冰冷凉薄的气息。“我只知道我应该更早些认识她。”
他明明什么原因都没有讲,说出的话却让人心痛不已。
温雅婷脸色有点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无限的遐想被碾碎了一地,以至于看到袁明清缓步走来时,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嫉妒。她再也不想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了!
温雅婷神情不佳地走了。
袁明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地望向唐颂。
“袁明清。”唐颂轻轻拉着她的手,让她回神。
“你做好了?”他问道。
袁明清从口袋拿出一块手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抱歉,师傅腿脚不便,帮他收拾完工作台才过来的。”
他们并排坐在树底下的木椅上。
唐颂的脸忽然贴了过来,袁明清想躲开,发现自己双手无处攀依,背刚好贴靠着梧桐树。
他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她的唇,清凉柔软,有咸咸的苦涩味。
袁明清脸上泛红,低头看到他手里的相框,问道:“怎么做了一个相框?”她记得他们最后要上交的成果是一个闹钟。
唐颂浅然一笑,缓缓答道:“可以让你放之前拍的写真。”
……
来建安这么久,袁明清还是第一次来校长室。
中午沈樾告诉她,舒赫找她。
袁明清轻轻敲门。“请进”里面传来舒赫浑厚低沉的声音。
袁明清推门走了进去,礼貌地打了招呼,“校长好!”
舒赫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他面庞和蔼,目光炯炯,很具有穿透力。
“袁明清啊,你来了,坐吧。”
“沈老师说您找我。”
袁明清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地坐下来。
她观察敏锐,舒赫桌上放了一份杂志,翻来的那页刊登的是袁明清之前征文比赛的文章,粗体标题很醒目。
袁明清垂下睫毛,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沉静得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觉。
舒赫显得颇为踌躇,“这篇文章被翻译成了汉语,上了《教育周刊》的先锋板块。”
袁明清哑然,明镜有看报纸和杂志的习惯,她偶尔也会看杂志,除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和有趣的填词游戏外,关注的不多,可也了解这个板块是教改激进派和保守派产生激烈交锋的阵地。
时隔这么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原文被修改和编辑成什么样子,对于是否存在曲解,她更是无能为力。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物极则反,一件事情走下坡路的标志就是翻旧账。
教改从来就不是一个行业、一个学校的事情。
其实从东郭先生的销声匿迹里就能看出一丝端倪。他是市井人物,离象牙塔终究是远了一些,没有人会把他和教改的得失成败联系在一起,他无非就是给欧阳秋算过卦,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印象了。
而建安的例子就是柳咏。
柳咏作为罕见的天才词人,少年成名,高二上学期获得市级表彰,符合金陵新推出的的文化基因计划要求,获得保送至金陵文学院的资格,可是保送审查迟迟没有结果。柳咏有些失意,可还要白白承受来自不解世事的同龄人的恭维。
他又何其无辜。
袁明清陈述着,“我的本意不是给建安造成伤害。”
她不相信她的一篇文章能成为导火索,纵使结果如此,也并非她所愿。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教育院办的比赛,评委也是他们选的,又没有别人干预,是他们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是什么样的契机写出来这篇文章?”
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袁明清坦白道:“去年督导来的时候。”
舒赫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的讲座造成了很多事端,让欧阳秋成为笑柄,险些让建安的名誉扫地,他也无立足之地。事情结束得难看,让很多人不满意,却也不了了之了。欧阳秋也彻底离开了教育界和学界。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觉得情有可原。
“唐颂在你们去实践基地之前拿着这本杂志找过我,要求学校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学生的隐私。”半响之后,他接着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好像是在说另一件事情。“唐颂是不是也参与了?我记得当时因为教育院的干预,学校放学前都出不去,你的初赛征文是卡点前寄出去的?”
袁明清突然明白了唐颂那天为什么脸色凝重。她想,唐颂肯定是做了一番解释,把责任揽下来的。
她冷静下来,解释道:“这事跟唐颂没有关系,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初赛征文时间比较赶,是督导来之前就写好的,我父亲帮我投递出去的,决赛征文是在运动会后写的,我还告诉过督导我的题目是什么,两份文章我都有原稿。”
她的辩解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她知道她无法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果细究下来,很多地方都存在矛盾,比如逃课和数学考试。这会牵连很多人。
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在之前的校纪整顿周,袁明清作为黑名单上的一份子,孟柯就严格调查了很多事情,不会放过必要的细节。
舒赫也很清楚,因此,产生了很多疑问。唐颂的解释,他是怀疑的,袁明清的解释,他也是不信的。
两个谎言叠加在一起,他沉默了。
袁明清的身体却不可察觉地松弛下来,保护唐颂,保护朋友和同学确实是本能。
然而,舒赫根本就没有追究的打算。从教改开始,建安就无法置身事外,要接受接连不断的质疑。不用唐颂说,他始终牢记保护学生,捍卫建安的招牌是他的职责,可是他也分不清楚这两者哪一个居于首位了。在所有人看来,唐颂和袁明清是“里程杯”里最有希望摘得金牌的,他们是建安之光,而且是在他的任期内成为建安之光的。他需要仔细考量,再三权衡。
“你没有做错。”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精神抖擞,露出慈祥的笑容。脸上的鱼尾纹舒展开来,也充满了活力。
“我看到你们高二上报的小三门统计表了,告诉我,为什么选了那三门?”他问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袁明清知道他是真的不会追究了,说道:“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减少一点趋利避害的因素。”
舒赫讶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只不过这次沉默的时间要短暂一些。“少年妄意慕功名,老眼看来一发轻。袁明清,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看破世事了呢?”他感慨道。
“功名利禄是连在一起的,”袁明清思索之后,认真地回答道:“若我少时慕功名,之后又怎么拒绝得了利禄?”
在一个见识广博的长者面前,她也许显得天真稚嫩,却不会胆怯退缩。
舒赫思考过:建安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建安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答案仿佛是显而易见的,却很容易被忘却。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有志气,愿你不忘初心。”
袁明清说:“我现在或者将来可能会有点困惑。”
舒赫想了半刻,说道:“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进光明所致。不论是人体的眼睛或心灵的眼睛,都是如此。”
袁明清说道:“出自柏拉图的《理想国》。”
舒赫笑了笑,脸上的褶皱更加生动,闪过往昔年华里沉淀下来的从容和睿智。
他说:“我觉得,你的困惑想必也是这样。”
“谢谢校长。”袁明清说。
走出办公室时,袁明清的步子轻快许多。
舒赫猛地抬头,问:“喜欢读柏拉图?”
袁明清答道:“以前读过,可是现在喜欢读丹尼尔。”
“里程杯”决赛的通知比预料中的要早。
晨会一结束,沈樾就把袁明清、唐颂还有谢进三人急忙喊到办公室。收到决赛邀请函,谢进也罕见地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等等,”沈樾喊住袁明清,激动的心情没有平复下来,“校长让我把丹尼尔的这本书送给你,祝贺你进入决赛。”
袁明清低头看着这一本《献给阿尔杰侬的花朵》,朝他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