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周寸心

38、复赛

　　袁明清早早来了市图书馆。
　　伴随着古文日益走下坡路，近年来少有人问津，古籍阅览室也成为了最僻静的一处所在。
　　对面桌子坐着一位正在看漫画书的男生，时不时地抬起头偷喵她。
　　袁明清装作不知道，一手支着头，翻着书页。她约了唐颂，放假后她还没有见到过他。休业式那天去办公室问沈樾，沈樾只知道唐颂请了事假，人家从来没有耽误学习，偶尔请一下假，他自然不会太重视。
　　临近中午，金陵广场上仿照大本钟的金陵大钟响了，室外有些许脚步声，泡图书馆的人也陆续去吃午饭了。
　　男生磨蹭了半天，走到了袁明清身边，挠了挠头，问道：“你好，我叫李煜，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饭？”
　　没想到在图书馆都能碰到这样搭讪的人。
　　袁明清连微笑都挤不出来，摇头拒绝，“不用了，我在等人。”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看书。
　　叫李煜的男生摇头走远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许久之后，唐颂带来一阵外面的冷意，把保温杯放在桌上。他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然后脱下外套，从书包里拿出书和纸笔。
　　“没事，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袁明清打开保温杯抿了一口热咖啡，这个咖啡太苦了，比他之前喝的还要苦上几分，让她忍不住蹙眉，“我今天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她猜，唐颂肯定是给她发了消息的。她本打算再学习半个小时，如果唐颂还没有来的话，她就回家。
　　唐颂知道她没有看到消息，对上她清透的眸子，问道：“怎么在这间阅览室？”
　　“这里的古籍不外借，只能在这里阅读，我的国学课小结就是在这里写的，参考了不少资料。”
　　“物理上次我们跟严复已经讨论的差不多了，今天主要说化学这一部分。”
　　其实他们各自已经准备得很充足了，只是放假后15号到17号为期三天的复赛培训，唐颂没有参加，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学习了。
　　袁明清提起精神，拿起铅笔在书上边打勾，边说道：“初赛已经涉及了晶体结构里的萤石（CaF2），闪锌矿（ZnS）就不太可能考，以往复赛会考察有机化学的马氏规则、芳香烃侧链的取代反应和氧化反应，噢，还有，分子结构这一块需要注意氢键、疏水作用等常见的次级键。”
　　唐颂补充道：“这次‘里程杯’对标十一月份的ICO大赛，晶体结构中的宏观对称元素、十四种空间点阵类型也需要作为重点，有时间再熟悉一下Nernst方程，可能有计算。”
　　袁明清托着腮，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觉得他考虑得更全面。他们的化学老师周晓枫是对学生最放养不过的老师了，寒假作业就布置了一个实验观察记录，放假前拿着竹篾篮子小心翼翼地装桌上大大小小的盆栽。
　　瞥见很少来找他的袁明清，周晓枫不乏幽默地赠言：“‘里程杯’说是考察有机化学、无机化学、分析化学、物理化学等化学专业知识，最重要的是考科学素养，你们两没问题，就当是去玩，实验观察记录就给你们两免了，作为鼓励。”
　　有点自生自灭的意思。
　　袁明清和唐颂各自安静地看着书，用笔在纸上整理思路，有时讨论着化学性质分析。
　　袁明清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唐颂盖好笔帽，关上书，说道：“去吃点东西吧，我中午也没有吃饭，现在饿了。”
　　他并不熟悉市图书馆周边吃饭的地方。袁明清说她经常来这里，可以带路，他们下楼，穿过金陵广场，走到一条美食街，进了一家鸭血粉丝汤店。
　　“这家店还是黎晓春推荐的。”袁明清说。
　　“你们一起来过？”
　　“嗯，黎晓春在附近上辅导班，我们约过几次饭。”
　　老板走过来问吃点什么。
　　袁明清脱口而出：“老板，一碗鸭血粉丝汤，中份，不要葱蒜。”她看向唐颂，唐颂轻微笑了笑，说道：“跟你一样。”
　　袁明清看到了墙上的特色菜推荐，说道：“两碗鸭血粉丝汤，外加一份蟹黄灌汤包。”
　　“你吃得下？”
　　“给你点的，你最近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
　　“也还行，我最近跟着我父亲在公司里实习。”
　　吃完饭，袁明清轻声问唐颂：“你下午还有事吗？要不要再去图书馆学习一会儿？”
　　唐颂点头，去帮袁明清买热饮。
　　袁明清裹着羽绒服在金陵广场上等他，巨大的屏幕播放着新闻简讯，唐氏集团继承人今日上午出席公司内部会议，董事长唐棣拒绝接受采访。
　　袁明清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不太清楚唐颂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明镜看新闻，早上做饭的时候提了一句唐氏集团近期接受审查。
　　他们绕了一圈路，袁明清方向感很好，又是熟悉的路，可是几步路走得却比来时久，同样的糕点铺子走过了两次。在电线杆前面，唐颂握住了她的手腕。
　　袁明清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就是想和你散散步，不行吗？”
　　唐颂顺着她手腕牵起她的手，状似无辜，笑道：“你不用心虚，我也是这样想的。”
　　袁明清垂下眼眸，显出几分羞怯。她喝着热气腾腾的奶茶，肺腑之间咖啡的苦涩感早已被冲淡。
　　他们还是坐到了原先的位子上，袁明清余光瞥到了那个之前过来搭讪的男生，他依旧坐在对面那张桌子。
　　袁明清感到不太舒服，贴到唐颂耳畔低声说道：“唐颂，你帮我把围巾解下来。”
　　她想表现出两人的亲密。
　　唐颂露出敏锐的目光，但还是按照她说的做了，解下她的围巾，环顾四周，也感受到了躲闪的目光，前方一道身影刷地站起来迅速跑走了。
　　袁明清的心神安定下来，告诉他自己被搭讪了。
　　“你还真在这儿啊？”黎晓春的声音传来。
　　李真耸了耸肩，“那个，袁明清，给你发消息你没有回，我们是来碰碰运气的，唉，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我哥了。”
　　黎晓春好奇地问道：“你亲哥？叫什么？”
　　李真挠了挠头，有些苦恼，“亲哥，叫李煜。”
　　袁明清只觉得名字熟悉，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找我有事？”
　　黎晓春拉着发辫，坦白：“我们想借你的借书卡，或者找你借一百块办一张借书卡。”
　　显然，她只想借卡。
　　李真眼中有星光，手舞足蹈地强行补充说明：“我们在辅导班又报了一个物理强化课，所以钱都花光了。”
　　两人中气十足，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找人办事的样子。不过，这就是他们。
　　“哦，用我的卡借吧！”袁明清拿出钱包，想从中翻出借书卡，“我家离这里近，想看书可以随时过来。”她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看向眼巴巴瞅着她的两人，“没找到借书卡。”
　　这时，唐颂递过一张借书卡，解了围，“用我的。”
　　李真搓了搓手接过去，然后隔着袁明清，拍了一下唐颂的肩膀，诚恳地感谢：“兄弟义气！”说完，他使了个眼色，拉着黎晓春开心地离开了。
　　袁明清看向唐颂，面露疑惑：“你怎么也办了市图书馆的借书卡？”
　　据她所知，唐颂家离这儿并不近，此前也并未听闻或者见到他来借书还书。
　　她想到建安图书馆的借书卡，他把自己的卡借给了周助，不禁问道：“两次都是为了慷他人之慨？”
　　唐颂淡然一笑，“学校的卡我本来就不用，借出去是举手之劳。来市图书馆办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起来什么，抬眼凝视她，问道：“我还没有问你，上个寒假和暑假你怎么都没有来市图书馆？”
　　他记得以前周六学物理时听她说过，她放假没事的话，肯定会来家附近的市图书馆。
　　袁明清不曾想他反过来问她，陷入回忆和思索中。想了半晌，她才开口说道：“高一寒假是因为心情不太好，先去秋城我二姨家里待了好久，回来后自己宅在家里，我爸妈过完年就休假旅游去了，我看家。暑假是因为我去邻居爷爷推荐的地方淘了很多书，就不用出门来图书馆了。”
　　唐颂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认真地说道：“你下次心情不好的话，可以跟我说，如果是因为我而心情不好的话，你可以朝我发脾气，我除了是你的男朋友，也是你最好的朋友。”
　　袁明清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低下头在纸上写了一个化学式，喃喃低语：“男朋友和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区别？”
　　唐颂拿过那张纸，头也不抬，他知道她解答的是之前看到的根据文字描述写化学式的题，她写的没有任何问题，他在她的基础上，继续写出生成物的化学性质分析以及实验操作可能出现的问题。
　　她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也没有听到他再开口说话。
　　许久之后，他把那张写了半页的纸还过去，低声说道：“区别是，最好的朋友会毫不犹豫地指出你的错误，男朋友会毫不犹豫地包容你的一切，大致如此。”
　　袁明清有些感动。
　　她跟唐颂生性都有些孤僻，不太轻易依赖他人，也不敢轻易交托真心。他们起初被彼此的相似吸引，进入彼此的世界。他们看到了影子，投映在彼此心湖上的影子。
　　可是，在诸多的相处中，他们越来越接近真实的自己。他们蜷缩在寒冷的孤岛里，等待着火光，又害怕火光过于明亮，递出孤岛之间的媒介后，他们发现自己也不过是童话故事里寻找青鸟的两个孩子，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肯放弃对幸福的追寻。
　　“对不对？”唐颂指了指那张纸。
　　袁明清笑了起来，睫毛轻颤。“对的。”她在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勾。
　　他们同时伸手探向保温杯，见唐颂收手，袁明清将他的杯子拿过来，道：“我有点渴。”
　　“我去给你接点温水？”
　　袁明清连忙摆了摆手，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咖啡，眉头皱起来，露出囧囧的苦笑，“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接水。”
　　唐颂愣了一下，对着她狡兔一般逃窜的背影笑了笑。
　　袁明清回来时，唐颂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知道他应该很疲惫。
　　唐颂跟同龄人不同，他有双重身份和双重责任，既是学生又是家族企业的一员。
　　她无法帮他分担更多的压力。
　　她只是希望在竞赛这条路上他们能成为彼此的灯塔，她的存在也可以让他不孤独，不失望，不迷茫，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唐颂抬起头，揉了揉眼眶。他身上披着的外套落了下来，袁明清俯身捡起。
　　“你醒了？”
　　“我睡着了？怎么没有叫醒我？”
　　“没关系，反正也都学的差不多了。”
　　唐颂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早。“袁明清，你不是很喜欢去科技馆吗，我们现在去吧！”
　　去科技馆的路有点远，袁明清思忖了一会儿，说：“不用去科技馆，图书馆五楼有一个科技阅览室，我们去那里。”
　　她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了他家里的车停在楼下。
　　唐颂讶异地问：“科技阅览室？”
　　“是啊，科技阅览室去年做了调整，有个雅名，叫做奇技馆。”袁明清展露出笑容，脸上漾着欢乐的波纹，“里面虽然没有可以看到遥远星空的望远镜，但是里面陈列的图纸和工具承载了过往人类的想象力和逻辑思路，有最早的榫卯设计模型、最早的历法体系、最早的工程计算解法、最早的机械原理图，它们有的不完整，但很浪漫。”
　　唐颂嘴角微微上扬，说道：“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
　　他们在科技阅览室逗留了一会儿。
　　冬天的黄昏来得早，落日的余晖如碎金铺满了市图书馆的台阶。光和影美得极致，如同电影里一帧帧充满诗意的画面。
　　袁明清的眼睛清澈纯净，温暖的日光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迷蒙，让人想到梅花的零落，没有凄冷，只有美好动人。
　　唐颂给她系好围巾，轻轻地说道：“袁明清，赛场上见。”
　　袁明清忽然觉得有所期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上前抱了抱他，说道：“赛场上见。”
　　司机将唐颂送回家。
　　林苁蓉刚嘱咐阿姨提前熨烫好唐颂明天去公司的西装，看到唐颂回来了，目光落在他清瘦的脸上，不由得心疼起来。她拿起唐颂的保温杯，关切地说道：“君君，你最近睡得少，不要一直喝咖啡……”她打开保温杯，露出讶异的神色，“牛奶？看来是我多操心了。”
　　唐颂默然地走上前，接过保温杯，想到了袁明清，心里涌入一股股暖意。
　　林苁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不真切的笑容，又朝靠在沙发上休息的唐棣投来探询的目光，唐棣却是了然于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
　　复赛那天，素淡的天空扬起鹅毛般的大雪。
　　明镜说很吉利。
　　袁明清换了一双内里加松软羊毛的短靴。袁枚帮袁明清再次核对考试用品之后，让明镜开车送袁明清过去。
　　尽管已经参加过很多次竞赛，第一次面对‘里程杯’，第一次面对团体赛，袁明清还是有点紧张。
　　在金陵师范附中门口，袁明清跟明镜道了别。明镜说考完后，给他打电话，他会过来接。
　　袁明清在门口看见了唐颂，是唐棣亲自送他过来的。
　　唐颂跟唐棣说了句什么，跟袁明清打了招呼。唐棣探出窗外，瞧见安静伫立的袁明清，轻微点头问好，袁明清也回之以友好的微笑。
　　在司机开车离开前，唐棣告诉唐颂：“考完之后，不要着急回公司，今天给你放假。”
　　唐颂走近，握住袁明清有点冷的手，察觉到她的紧张，说道：“袁明清，报名时是我跟郭斌说只参加团体赛，而且要求和你做搭档的。”
　　他的神色那么坚定，声音那么平静。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报名的时候他们还不算熟悉，他却对她充满信心。
　　袁明清怔忡，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走了，今天的题量多，就按照我们之前分配的来。”唐颂轻声说道。
　　进入赛场，袁明清的紧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镇定自若，这是她熟悉的赛场氛围，是她喜欢和擅长的领域，里面有她的同伴，金陵努力争取进入决赛的人都在这里，她与其他参赛者在复赛培训时都打过照面，如今目光相遇时互相抱以尊重，微笑示意。
　　考场里很安静，落针可闻，墙上钟表的指针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紧，题量大，大家都在埋头沉思，或者奋笔疾书，监考官的脚步也有意放轻缓，室内没有开暖气，空气似乎还有点闷热。
　　袁明清答完题之后，抬头看到唐颂也已经答完了他要写的部分，他正看着她。
　　考完后，袁明清一出了考场，沉着地说道：“今年试卷上面的公式给错了，我按照正确的公式计算的。”
　　“嗯，第二部分没有问题。”唐颂说，低沉自信的语气给人莫大的安慰。
　　很快，门口涌来一堆讨论答案的人，有人抱怨题太多没有写完，不甘心地在旁边的空教室里继续在草稿纸上算完结果。
　　袁明清没有对答案的习惯，招架不住这些熟悉脸孔的询问，唐颂三言两语挡下了。金陵大神的光环在，唐颂羽绒服还没有穿好，就被人群围了起来，路过的老师也驻足，惊奇地观望这一热烈的场面。
　　有一道题大家的分歧比较大，嚷嚷不休，唐颂找了一块干净的黑板，写出了他和袁明清一起想到的解法。
　　有人说唐颂团体赛的搭档是袁明清。
　　袁明清远远看着，觉得很骄傲。
　　待人群散去，唐颂朝袁明清走来，问她下午怎么打算。
　　袁明清灵机一动，说：“我想去滑冰。”
　　唐颂道：“我知道有一个滑冰的好地方，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