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妖列传》千嶂里

13、背后

　　五年前？年山？
　　我大惊失色。傅迦看我一眼，低声解释：“这是旧梦。”
　　“……何为旧梦？”
　　傅迦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道：“召集往日同行的人，重复往日做过的事……以光阴逆转为代价，诅咒之力会绞杀该死的那个人。”
　　“往日同行……你是指年山除妖那一次？”所以他要扮作棺材铺老板，那么，“该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傅迦这一次只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跟着傅迦，穿过无数饿殍，忍住心中的翻江倒海。傅迦转过头来问我：“你对这里，可有半分熟悉？”
　　我迟疑，实话实说：“刚才山中的景色还有些熟稔，现在的惨状……我是没有见过。”
　　傅迦哼道：“是啊，你自然不会注意，请你来除妖的那户人家可是有钱，与这些人天壤之别。”
　　我噎了一下：“那次……那次我来得急，是被他家雇佣的老道士用符咒召唤而来，所以没有经过这条路，自然不知道……”
　　傅迦又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如果那人家也一贫如洗，招待你只用粗茶淡饭，甚至吃不饱肚子，难道你不会注意到吗？还不是因为大鱼大肉供着你，你才觉得这是升平的盛世，外面这些人的死活又跟你何干？”
　　不知为何傅迦的火药味重的很，我答不上来，只有沉默。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我。
　　过了片刻，傅迦停下脚步，对我说：“到了，第一个人。”
　　我轻轻拨开抓在我脚腕上的那只枯手，往左边看去，见是一间肉铺，这年头自然生意惨淡，门庭衰败，有个汉子无精打采地蹲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个熟人。
　　肉铺的屠夫——

　　是时，那位号称恶鬼胸膛菩萨心肠的屠夫一上山，便将菜刀往边上一扔，大喝道：“臭妖，来吃我罢！”
　　声音久久回响而不绝：“来吃我罢！来吃我罢……你倒是来吃啊……你就吃了我罢……”
　　最后伏地大哭道：“家里老小等着我的舍命钱过活呢，大妖您行行好，吃了小人吧。小人自知皮糙肉厚，比不得小公子细皮嫩肉，但是小人肉多，细细挑选一下应当还是能满足您的口味的……”

　　我从回想中回神，觉得有些讶异。印象中的屠夫该是中气十足，面色红润的，面前这位却面黄肌瘦，愁容惨淡。他看见我们上门，满怀希望地凑上来：“公子、姑娘，你们……”
　　傅迦打断他：“我们不买肉。这年头，谁还买得起肉。”
　　屠户点点头，又蹲回门槛上去了。
　　傅迦突然回头看我一眼，目光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然后他走过去，低声问屠户：“现在外面这惨状……唉，大哥，你家情况如何？”
　　屠户也是一愣，老实回答：“家中有妻有子，上面还有父母需要供养……肉铺维持不下去，全家老小已经要走投无路了……”
　　傅迦又是看我一眼，继续问：“怎么不出去找点其他活计？”
　　屠户苦笑：“活计？现在谁人不是勉强养活自己，哪有闲钱来养活我？再说我除了这一身横肉，也没什么值得夸赞的。”
　　傅迦笑道：“我倒是有一门生意，不知大哥有没有兴趣？”
　　“什么？”屠户立刻抬头。
　　“陈家，首富陈家你知道吧？”见屠户点头，傅迦接着道：“他家小公子前日被一只胆大妄为的花妖掳上山去，现在我们要去救人，却需要一人以身代替小公子……大哥，若是你愿意，我可担保你家人从此衣食无忧。”
　　屠户神情变得很复杂，仔细打量了我们片刻，目光尤其在我身上停驻良久。最后他说：“好。还望公子言而有信。”
　　我心中方寸大乱，无法形容。

　　当年我来到年山时，陈家已经找好了屠户、道士、说客、棺材铺老板几人等着，我一到达就立刻出发上山。所以这几人是如何被请来的，又是什么个情况，我是完全不清楚的。
　　后来上到山上，屠户那一番舍身宣言听得我忍俊不禁，如今乍一知道这背景故事，反而觉得当时自己笑得不该，太过不该。
　　屠户低声说：“容小人进去，跟妻子说一声。”
　　傅迦没说话，我点了点头。

　　屠户家中，当真是家徒四壁。
　　一张破木桌子，两把破椅子，是大堂中唯二的摆设。墙上倒是挂了张画，却因为年久，只看得出黑乎乎的一团。
　　屠户进了内室，我们没有跟进去。只听他低声道：“我接了个生意，要出门一趟。”
　　有个细弱的女声问：“去哪里？要去多久？”
　　屠户顿了一会：“就在附近。我去去就回。”
　　我看了傅迦一眼——去去就回？这可是一去不回的事。
　　那个女声就哭叫起来：“你要丢下我们去哪里？你一走了之，倒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我以为屠户会辩解的，没想到他充耳不闻，只低声说：“我会尽快回来的。你……照顾好他。我走了。”
　　全没有看见生离死别的依依不舍，屠户走出来，脸上竟然还有笑容，他冲我们说：“走吧。”
　　妻子的哭喊被甩在身后，屠户只道：“希望公子姑娘言而有信。”
　　我不知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和傅迦并排走在前面，屠户跟在身后，三人都是沉默。
　　傅迦脸上有似笑非笑的表情，配上那张棺材铺老板的死人脸，显得诡异的很。我忍不住问他：“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他在用“旧梦”，所以召集当日的屠夫等人？大约这也是冥河制约者的一项能力，但目的呢？他的指使者是谁？要杀的那个人又是谁？
　　傅迦伸臂拦下我：“这里，第二个人。”

　　我已经开始对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果然，只见一群各路妖魔，正与几个道士争夺几具饿死的尸体。其中一位道士挥着拂尘，动作敏捷的很，呵，也是后来跟我同行的那个。
　　我看他步履蹒跚，已有些支撑不住，但还是大声呵斥道：“妖孽，人死不得复生，你却要他们连死也不得安宁，贫道可无论如何忍不下你！”
　　几只妖孽全不理会，攻势更猛。眼看几个道士就要支撑不住，傅迦看我一眼，上前一步，然后衣袖翻飞，只几下，就解决了剩余的妖怪。他堪堪接住道士虚软倒下的身体，和我一起扶他到树下坐下。

　　我看着树下歇息的道士，想起当时情景：
　　这道士不同于屠户，上山没走两步，便找了棵歪脖子树，在树荫里坐着，一边悠闲道：“竹沥姑娘辛苦！贫道为你望风。”
　　一旁的说客不悦道：“道长，我家主人请你来除妖，不是来乘凉的。”
　　道士却理直气壮：“寻常小妖见了贫道，早夺路而逃了，这样还不算除妖么？贫道来此，是为这位姑娘壮一壮胆气，却不打算动手的。”
　　说客怒道：“那我家主人何必付薪于你！”
　　道士一拍石头，面皮涨得紫红，大声吼道：“贫道本是为仁道，而不是为那微薄薪酬而来，但——贫道大老远赶到你家，爬上这光秃秃的荒山，花去不知多少时间力气，难道还不值得那点薪酬？何况贫道没有在山脚下停步，而是在山顶才坐下歇息，已经足见贫道之诚心，是否？还有，贫道见竹沥姑娘小小年纪孤身一人，甚是可怜，才不愿抢了她的营生，放弃这一简单易行的美差，又担心她的安危，才眼巴巴地跟上来，这位善心，还不值得那点薪酬吗？”
　　……

　　道士和说客的口舌之战，我已记不太清楚了。但当时哭笑不得的感觉，却是记忆犹新。当年的道士分明贪生怕死，又爱财，又一口的冠冕堂皇，着实让我无法跟现在这个联系起来。
　　我走神的片刻，傅迦不知跟道士说了什么，只听道士说：“好吧，贫道跟你们去。”
　　傅迦问：“你在这里是……保护这些尸体？”
　　道士瞥他一眼：“怎么，你觉得不必？如果是贫道，可是万万不希望死而不得安生。”
　　傅迦说：“不是……在下很是理解。但不知以个人之力，能护住的，又有多少？”
　　这世间妖孽横行，尤其战乱后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最后沦落为路边这一句干尸。的确，能护得住一具，难道能护得住所有？能挡得住一只妖孽，难道还能挡得住千千万万下来觅食的妖孽？
　　道士叹了口气：“我等已奋战几日几夜，如果不是公子援手，贫道……”
　　“所以你们？”
　　道士说：“只要贫道还活着……”

　　这一次，换我和屠户并排走在后面，傅迦和道士走在前面。我见道士脚步无力，傅迦几乎是搀着他。只听道士小声对傅迦说：“公子……”
　　“什么？”
　　道士压低了声音：“贫道实话实说。这一战贫道已经脱力，恐怕就算是跟着你们上山，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
　　傅迦笑了笑。
　　道士说：“不为别的，贫道只是为了那姑娘壮一壮胆气……多一个人，好歹多一份希望。如果真的不成，大不了贫道舍身护着，让那姑娘逃脱了就是。”
　　傅迦说：“她叫竹沥。”
　　“唔，竹沥姑娘。”道士说：“还有多久才到？再不到地方，贫道恐怕要站不住了。届时，连那一点点作用，也是发挥不出来了。”
　　傅迦转过头，冲我笑了笑。
　　正因为如此，所以道士上山后只坐在树下，什么攻击力都没有。他当时和说客吵得激烈，这么一看，竟然是色厉内荏，只为了定我的神么？
　　可惜他不知道，我修的是术士，最为耳聪目明，所言所语，尽收耳中。

　　傅迦说：“最后，第三个人……”
　　说客从陈家大宅里面闪身出来，冲我们一乐。我觉得那笑容分明妩媚，不像个堂堂男子。
　　傅迦说：“你把面具摘下来吧。”
　　我似乎感到，事情正向着与五年前完全相反的轨道奔驰而去。只见说客取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张女子姣好的脸。
　　只听她轻启唇齿，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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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6.11没想到这么久不更新依旧在涨收……我真的愧疚了ORZ
嗯，这次我回来了，会努力写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