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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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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坠,主宫大殿威严庄肃地矗立在长阶之上。道两边彻夜常燃的缠花宫灯,早在半宿儿的雨水冲刷下熄灭了。
若是以往,定有值夜太监步履匆忙地撑伞来续,可此刻除了滂沱雨声,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阴沉湿冷。
笼着重重血腥死气,压得人透不过气。
“陆延年,你行啊……”
悬金衣摆轻晃,陆云州缓慢磨过步子,视线刀刮般的,始终紧锁在一案之隔的男人身上,“为了回去,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闻言,陆延年只摇头苦笑一声,脚下重底赤舄踱动,喟叹道:“苦心算不上,垂死挣扎罢了。”
说话间,他停至陆云州面前,衣袖拂过,从案上摸起那块儿牙形白玉,再次递予对方。
“说到底接或不接,终其还得你自己来选。”
殿外雨势渐小,重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依稀可辨,透过绢纱朦胧的隔扇,已然可见火光由远及近地摇动。
似是黎明将至、天将破晓,氤出的那抹血红天光。
陆云州拧唇冷笑,咬牙呛声道:“说得好听,我有的选吗?”
说罢,几乎是有些暴躁冷硬的从对方手中一把抢过那段白玉月牙。
门外火光骤然逼近,叛军们高举火把,宛若一条吐着腥臭滑舌、浑身燃烧赤焰的恶龙,正顺着金阶寒梯一路而上,硕大身躯扭动盘踞,将大殿围困堵截。
于青黑夜幕之下,贪婪肆意、又毫不遮掩地展露着自己森然发亮的野心。
陆云州恨极了,五脏六腑似都在窜着火气,熏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了,遂没好气地追问道:“然后呢?再如何?”
陆延年一时没有回话,只是将视线停在自己空空的掌心间,默了几息,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随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
这些年他总觉得自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高吊着,脚够不着底,眼看不到天,故而双手死死抓着这根绳,一刻也不敢松懈。
然而此刻,他终于落在了实地,心底反倒生出了些许不真实感。
陆云州见他不答,怒意更甚。
“陆延年!”
似被这一声低喝惊扰,陆延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
他抬头望向殿外张牙舞爪映透进来的赤明光火,眼底与其说平静,反倒更像是解脱。
“如此,孤便将东曜河山,交于你了。”
这句话他想了十年,念了十年,如今终出口。
如释重负。
陆云州神色猝然一恍,“……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陆延年这句话里诀别意味更甚。
而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
陆延年不知何时将他插在案上的匕首拿了下来,当着他的面,迎着他的目,白刃闪过,顷刻间刺入心脏。
突如其来的状况,使陆云州近乎觳觫,蓦地色变,身体却比脑子反应更快,几乎立刻伸手上前制止——可终究是慢了一步。
烛火颤动,已然烧至涂尾,行将枯竭。
陆延年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胸腔涌出,在锦服上洇出一片深浅斑斓。
“陆延年!你干什么?!”
陆云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眸子,神色中震怒与茫然皆有。
他快速找到陆延年近心端的脉搏进行按压,可止住的血远没有流出来的多。
眼看自己的手逐渐浸没在血色里,陆云州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被逼疯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和他对着来。
他想随心自在地活着有错吗?
他想全心全意地去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他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为什么独独不让他好过!
便是这般想着、拧着,于是不忿、怨戾、委屈等诸多冗杂情绪,纷纷涌上眼眶,扎得他满目猩红。
陆延年艰难咽下一口血沫,微弱出声:“不曾想,你竟还会为我难过……”
“……”
“不过,大可不必……这只是通关下线的必要流程……”
说着,又有鲜血由口中淌出,眼前景象渐渐涣散,陆延年最后轻音说道:“世间事,多的是身不由已,纵你避得了一时……终其躲不了一世,这是我…最后能同你说的了……”
八角烛台熬尽,周遭瞬息暗了下来。
陆云州跪坐在黑暗里,不等他为故人的长辞悲恸,为一代开国始君这般潦草的收场扼惜,脑袋突然剧痛起来。
似有什么正在那里深扎生长,带着穿颅刺骨的凶悍,痛得他发颤、痉挛。
脊背弓起,指尖深没发间,冷汗霎时湿透衣衫。
【系统正在载入,请稍后喔】
【载入成功,任务待激活呢】
陆云州感觉脑袋似有千钧重,耳边传来的声音恍如隔着湖水般濛杂混沌。
他想去听清,可又是一波剧痛袭来,痛得他整个身子都要蜷起来了,根本无暇分心。
直到痛感开始逐步减轻,陆云州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绝大部分气力,一只手臂无力垂落,最后轻撑在地,肩膀颤动,低低地喘着粗气。
他自认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可如今的这具身体尤其怕痛,无论吃多少补药都无济于事,就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修复的游戏bug。
此番折腾下来,更是血色全无,将他那张本就瘦削的脸衬得愈加苍白,面如薄纸。
当真是痛惨了。
可饶是这般,那双隐在阴影之下微微上挑恣意的凤目,仍兀自倔强恃傲地强睁着。
似有一团夜火在烧,火光又将黑夜氲得透亮。
【恭喜宿主激活成功了呢,任务系统已发放,注意查收喔】
这一次,陆云州终于听清了。
他极力按捺着痛楚卷携而来的怒火,下意识地想问什么任务,可猛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
陆延年曾说过他绑定的是基建系统里的任务,而自己初来时也附有选择意向,可如今所谓系统并没有提供这个选项,而是直接下放任务。
“……”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并没有选择任何任务意向。”
陆云州缓缓抬头,如隼目光在黑暗中游移,似在寻一个藏匿起来的猎物。
虽说眼下情形他别无选择,可他就是不愿做一个提线木偶,任人搓扁拿捏。
【您选了喔】
耳边再次传来那个和缓轻柔急死人不偿命的声音。
【在最一开始我询问您意向的时候呢】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他们想对你干什么……”
陆延年死前的话再次浮现,陆云州心底陡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犹疑却也笃信地回道:“可当时的我也并没有选。”
【是啊,不得不说您确实很诚实呢,所以作为奖励……】
听到这里,陆云州那种不安感愈发强烈隆盛。
【当时为您提供的基建与攻略系统任务,将会穿插为您发放哦】
系统依旧维持着那种轻柔到几近有些腻死人的腔调。
【相当于您一个副本,却能体验到比别人多一种地玩法,宿主是不是很开心呐】
“……”
陆云州“开心”地沉默了。
如果没理解错,那不就是说他要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想到这里,一股邪火游蛇一般流窜上来。
可还不等他质问呢,身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巨大声响。
大殿的门被人一脚猛踹了开,冷风挟雨灌了进来,掠起墨发翻飞,朱红袖袍浮滚。
风雨招摇中,有人高声喝道:“北境王兵败受擒,东曜大势已去,给我拿下东君和九皇子!”
话音落定,便听锐甲碰撞,众军领命鱼贯逼上。
陆云州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方才姿势静坐在黑暗中。
身前是尸身逐渐僵冷的陆延年,身后则是目露贪光、不断逼近的叛军逆党。
寂夜里,他听着士兵战甲随着走动发出的脆响,听着门外雨水淅沥敲落瓦檐,说来也怪,之前一直纠缠萦绕心头的那股子暴戾焦躁,倏忽间就这么被淡化浇灭了。
甚至还有闲心去想陆延年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然而待叛军逼上,却无不被眼前景象骇到寒毛立竖,脊胆发凉。
通明火光下,他们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已无声息的陆延年,以及双手沾满鲜血、面目冷凄淡然的陆云州。
众:“这……”
杀父……弑君……
九皇子,当真是疯透了!
在东曜,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陆云州就是个活阎王。
不仅行事无拘无拦,性情也极为骄纵乖戾,凡是招惹到他的人,轻则断胳膊少腿,重则骨头渣都不剩的销声匿迹。
偏陆延年跟中邪一样,不仅对此子劣行视若无睹,还如同养蛊般时不时对其下放重权,甚至执意要将君位传给这样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疯子——如何服众?!
如若真让陆云州上位了,可想而知这东曜河山得被毁成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众兵不由握紧了手中兵刃,更加坚信自己倒戈无错,是东君错了。
养蛊终得反噬,死得好!
可也许正是因为见识了陆云州的这股子狠劲儿,通报的人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惧畏的。
“副、副帅,东君……死了。”
“死了?”
先前发号施令的男人按下腰间佩刀,抻头望了一眼,似已明了,冷嘲淬道:“当真是天家无父子。”
说罢,又不耐烦地催促:“还愣着干嘛?等着我把人给你们压下来吗?”
众兵面面相觑无言,竟无一人敢做这第一人。
他们都怕这个阴狠恣睢的活阎王会突然暴起,将胆敢接近他的人撕咬碾碎成渣,好成全他黄泉路上,多拖几道冤魂垫背。
见众人嗫喏半天,也无一人敢上,副手不由气生,正待训责之时,忽听得身后动静,回身敬声:“大人。”
听及,身后众人自觉分出条道,一个脚踏黑皮长靴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一身玄黑云雷暗纹窄袖,外落一件墨青长坎,闪着寒光的银色发扣高绾,无端杀出股猎猎之风。
恍如山风呼啸而来,凛冽飒踏间,卷袭天地万物。
“陆延年已死,似为第九子陆云州气急败坏所致。”副手随其身后如实禀报。
长刀湿冷入鞘,宴无欢顿足没有吭声,只是将一双没有半分温情的黑眸,冷冷投向大殿之上那一抹殷红,脸上神情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