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幢二单元》玉髓心

17、美味的挣扎

　　一瞬间，扬梓祁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尹廷深善于阅读人心，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对方看穿了。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露，这时候的扬梓祁几乎产生了一种衣不蔽体的尴尬。

　　他脸有点发烫，夹着烟的手指却发抖，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在克制着自己不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是不该表露的情绪。尹廷深默默看着他，只感觉到他体内的骸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是那种……让尹廷深感觉特别舒服的特殊骸气，和上一次在老容家感觉到的骸气是一样的。尹廷深舔了舔唇，慢慢地、十分享受地吸收着这种可以称作“美味”的骸气，两支烟燃烧产生的白烟，和两个人呼吸产生的白雾，四道白气在这小而斑驳的阳台上出现、散开、消失不见，像是什么生物被急剧浓缩了的一生。

　　“你可能不了解，我们这行是有级别的。”尹廷深开口说。扬梓祁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来看着他。

　　“最低是三级，最高是一级，一般来说毕业了、完成实习了，就能拿到三级证，上岗工作了。工作三年之后能拿二级证，大部分没出过什么纠纷的咨询师都能拿到二级证，毕竟我们国家这方面的人才还是挺稀缺的。”

　　“但在我们国家，二级就封顶了，没法再往上走。如果想要继续深造，普遍的选择都是出国留学。工作满三年、拿了二级资格证之后留学深造，取得一级资格之后再回国，这个过程如果顺利的话，三十岁之前就能拿到一级证。”

　　“那你也留过学，拿到一级证了吗？”

　　尹廷深摇摇头：“没有，我没有导师推荐我出国深造。”

　　扬梓祁预感到了接下来尹廷深要说的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内容。果然，尹廷深的眼睛看向了另一边，相邻的601的阳台。

　　“我的导师、我的督导，都说我有过不去的问题。我们心理咨询师在上学的时候就要定期去访问督导，只有探寻了自己的内心，才能去探寻他人的内心，但我自己的内心本来就存在很大问题。”

　　“我的‘起点’很模糊。我督导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一直在向前跑，但忽略了我的来路。我不愿去探寻我的来路，导致我的起点现在是一片模糊。这个起点指的应该就是我的青少年时期，我家的事故导致了我不愿去回溯来路，回到起点，因为有太多太多未解答的问题了。”

　　扬梓祁忍不住问：“你有把你未解答的问题向督导反映吗？”

　　尹廷深笑了笑，看上去有些无奈：“其实我反映过，但这里面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当年的事到现在也没有解决，我母亲的死因还是不明，我父亲也还是失踪，这些客观的问题不得到解决，我心里的问题就无法完全解决。”

　　“另一个问题是，当年在出事之后，老容给我灌输了一堆人不人鬼不鬼的理论。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清楚，说是不信她那套，但这件事本身毕竟诡异，我心里也的确被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在我和督导沟通这种玄学的怀疑理论时，他认为这是我在遭受创伤之后的心理代偿行为，事件本身并不存在这些玄学阴谋，是我在试图自我疗愈。”

　　扬梓祁无话可说。不存在那些玄学阴谋的话，又怎么解释天台上那个水箱，和差点将扬梓祁缠绕至死的头发呢？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经历，却可以对别人的经历大放厥词，扬梓祁不敢苟同。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预设在了支持尹廷深的一方，可尹廷深已经感觉到了。对待“访客”尹廷深向来极有耐心，他仍然向自己的目标方向慢慢推进着，继续说：“所以我一直没有出国留学，主要也是受了过去的影响。不管是为了我的事业发展，还是为了我这个人本身，我都很想解决当年的问题。”

　　“今天我回601看了看，”他向隔壁那小小的阳台努了努嘴，“有时候刻意不去想、不去碰，很多事情确实容易就这么忘了，或者错过了。这次回来还是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父亲好像回来过。”

　　扬梓祁惊了一下，睁大眼睛看他：“真的吗？”

　　“我也不确定，不过应该是。他留下了一些东西。我那会儿神经相当紧绷，然后听到门口好像有人，我以为是我爸，一下子冲出去了，结果你是妹妹，还把她吓了一跳。”

　　尹廷深仿佛觉得好笑，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人也一下子放松了。扬梓祁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就听尹廷深又说：“你妹妹被我吓了一跳，结果锅还烧糊了。她说你今天年前最后一天上班，特意给你做的，我还挺过意不去的。”

　　扬梓祁心里一暖，也露出了笑容：“她还不太会做饭呢，我们以前都不做饭的。她……我觉得她学得挺快的，但有时候好像还是会砸锅，做出来一些怪味道的东西，”他抬眼看了看尹廷深，脱口而出道：“但是尹老师做饭很好吃啊。”

　　说完，扬梓祁突然有些后悔，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显得有点亲近了，或者像是在奉承。尹廷深却没什么反应般说：“我很早就自己做饭了，十来年了吧？熟能生巧呗。不过以前我姑姑夸过我下厨还挺有天赋的，因为我第一次试着做的时候没砸锅，出来的菜是能吃的。可能……是有那么点天赋吧？”

　　他露出了一个……像是因为自夸而不好意思的神情，说到最后笑了出来，还吐了吐舌头。扬梓祁几乎没见过尹廷深这么有孩子气的表情，顿时像被感染了这种情绪般也笑了出来。

　　“多好啊，会下厨的男人最讨女孩子喜欢了。”扬梓祁难得玩笑，不过这也是事实。网点里的巧巧谈了个厨师男朋友，虽然还只是学徒，但巧巧已经开始幻想未来老公给自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了。老黄虽然经常说巧巧懒，但也觉得男人还是会做饭才更讨女人欢心，当年他老婆坐月子的时候，他就炖了一手好汤，把老婆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所以……如果婷婷喜欢的是尹老师，也许她不用做饭很好吃，也能过得很好吧？

　　想到这里，扬梓祁的笑容又消失不见了。今天看到的尹廷深下厨、婷婷给他打下手的场景不知怎的就冲击到了扬梓祁，如果从世俗的眼光看待，尹廷深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对象，人们常说女孩子嫁人的最高标准就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尹廷深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再加上他英俊温柔，事业有成，如果婷婷找了尹廷深这么个对象，至少比和他这个哥哥一起蹉跎青春要好得多吧？

　　他脸色阴晴不定，嘴唇紧抿，连手里的烟快要燃到手指了都没有察觉。尹廷深不动声色地伸手替他把那只剩了个屁股的烟头拿掉，指尖与指尖相触，扬梓祁吓了一跳般缩了缩手。

　　还好尹廷深手稳，那根烟屁股被他稳稳地夹在指缝里，摁在栏杆上熄灭，带起最后一缕冷烟。扬梓祁心里有点惋惜，光顾着想心事了，烟也没抽几口，就听见尹廷深低沉悦耳的声音又响起来。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他抬眼看向扬梓祁：“心理咨询师有一套完善的职业道德体系，首先我们是不能和访客发展私人情感关系的。”

　　扬梓祁一愣。

　　“这是底线。而且对于很多咨询师来说，潜在来访者也是一样的。相当一部分初次来咨询的访客，我们通过了解，的确发现了他们存在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但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客观因素，他们最终决定不来寻求我们的帮助，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就是潜在来访者，如果和他们发展私人情感关系，我们需要背负上严重的道德枷锁。”

　　扬梓祁愣愣地看着尹廷深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这样的天色和场景下显得深邃得过了头，完全看不到底。

　　“虽然我只是随便猜的，但你担心的事情，我认为不会发生。至少现阶段不会发生。”

　　没错，尹廷深知道扬梓祁在想什么。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引导，这可以说是他的本行了，他引导扬梓祁将状态放松下来，尽情地忧虑，当然，最好能让他自己说出自己的忧虑。即使达不到这个最好的效果，尹廷深这样专业的咨询师，也会在引导之后，变得容易猜出扬梓祁在忧虑什么。

　　又来了。这种脑子一瞬间炸开、衣不蔽体般的尴尬的感觉。短时间内体会到两次这种感觉，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被看得更加彻底，扬梓祁只觉得一股怒意直冲上脑。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尹廷深只比他大三岁，从年幼时就遭遇了巨大的变故，然而尹廷深现在优秀、从容，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都能负起责任来，他能对很多人负责，照顾很多人，大家信任他，扬梓祁还没有见到他本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在“访客”中有非常好的口碑。

　　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优秀得那么彻底，而扬梓祁呢？

　　他只是个废物。

　　以前在父亲庇佑之下的自己，是个不需要脑子的公子哥儿，现在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连唯一的妹妹都照顾不好。他已经那么艰难、那么努力了，还是只能勉强生存着，现在尹廷深只是帮过他们兄妹一些忙，明明和妹妹接触得也不多，就让妹妹放下生理性的芥蒂，无障碍地与他相处，比起自己这个废物，尹廷深才比较像是婷婷合格的哥哥。

　　而自己还要因为这无障碍的相处，来疑心尹廷深和妹妹之间会不会发展出这之外的情感关系，甚至威胁到自己这个哥哥的生存价值。

　　不仅是废物，还是个阴暗的废物。

　　扬梓祁有些自暴自弃了。如果无论什么想法都能被尹廷深看穿的话，那他还掩饰什么？他干脆放飞了大脑，一只手攥着栏杆，将自己溺在无穷无尽的自我嫌恶当中，任凭这负面的浪潮将他的情绪和状态带走，随便带到多深的海底，变成怎样的怪物，都无所谓了吧。

　　前所未有的浓烈骸气从这具消瘦的身体中倾泻而出，在尹廷深的感官里，扬梓祁整个人都快要被黑色淹没。在扬梓祁的内心里，他正在被浪潮带走，但在尹廷深看来，扬梓祁自己才是这浪潮。

　　狰狞的、汹涌的、美味的、骸气的浪潮。尹廷深悄悄闭上眼睛，让自己被这舒适而美味的骸气浪潮包裹住，全身心享受的同时，尹廷深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点：

　　扬梓祁内心的痛苦挣扎，能为他带来极致美味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