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幢二单元》玉髓心

16、烟与烟灰

　　围着围裙、拿着锅铲的扬梓婷被突然出现的尹廷深吓得花容失色。尹廷深倒是在看到这姑娘之后，极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朝着扬梓婷露出了一个笑容。

　　“吓着你了吗？”

　　扬梓婷确实被吓得有些张口结舌。尹廷深刚刚从房里面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阴沉，扬梓婷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所以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见到尹廷深恢复了平常的面目对她笑，扬梓婷才缓过来一点，木木地点了点头：“我……我看到这边门打开了，就过来看了一眼……”

　　“我也是很久没回来了。今天正好有时间，过来看看。听到外面有动静，我还以为是我爸，所以我也吓了一跳。”

　　扬梓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神情还是有点发懵。尹廷深看她这副打扮，转移了话题问了句：“你在做饭吗？”

　　这句话把扬梓婷吓醒了。她站在原地“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回屋里，连招呼都没来得及跟尹廷深打一个。

　　尹廷深愣了愣，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得失笑，也跟了进去。果然，房里弥漫出一股糊味，扬梓婷慌慌张张地跑进厨房，把灶上的锅盖一掀，糊味顿时满溢得到处都是。

　　尹廷深跟在她后面，连忙先把火给关了。扬梓婷慌得冷汗都要流下来，口中不住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尹廷深探过去看了一眼，锅里是一块一块黑的东西，看可能是什么荤菜吧，但这样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冒着烟，看来是报废了。不光是菜，这锅……在尹廷深看来也实在不该留下。扬梓婷看着这锅烧糊的东西，可惜得差点要哭。

　　“哥哥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了，我想给他做顿好吃的……我怎么这么笨啊……”

　　她相当自责。这姑娘在经历了许多坎坷之后，自责几乎成为了她的习惯，遇事永远都认为是自己的错。尹廷深试着去找她的目光，用很肯定的语气对她说：“怪我。我进屋没关门，你才会觉得奇怪，出来看的。又把你吓了一跳。”

　　扬梓婷小小地抽了一下，抬起眼睛怯生生地问：“真的吗……？”

　　尹廷深微笑着点点头：“是啊。我没关门是因为我那房里灰尘太大了，关门空气不好，我就偷了懒没关。没想到吓到你了。”

　　扬梓婷本来就是个性格柔软又没主意的，经历了那些事之后更加没主意了，尹廷深这么一说，她懵懵地点了点头，但愁容依然没散。

　　“可是我哥……”

　　她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她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去接电话，打过来的还正好就是扬梓祁。

　　“啊？好，好我知道了。”

　　“不等你吗？那你回来吃饭吗？”

　　“哦，好。”

　　扬梓婷挂了电话，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厨房说：“本来说今天不加班的，哥哥刚说还是忙不完，要晚点回来，让我别等他……”

　　“那他还回来吃饭吗？”

　　“嗯。”

　　尹廷深看了看表，说：“那正好，这一锅就当练手了，我们再去买点东西回来煮。时间也能来得及，他回来正好做完饭。”

　　扬梓婷眼睛亮了起来：“现在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我做饭很快的。”

　　尹廷深干脆把活儿揽了下来。这房子本来就是他以前住的，租给这对兄妹之前也没有再装修过，和扬梓婷相比，反而是尹廷深对厨房更加熟悉。他在厨房里看了一圈，在心里打了个腹稿，就带了扬梓婷出门采买。

　　这对兄妹经济上实在是捉襟见肘，厨房里根本没什么好用的东西，那口被烧糊的锅还是以前尹廷深用过没搬走的。他干脆开车带扬梓婷去超市买了一堆有的没的，许多厨房用具扬梓婷根本不会用，甚至见都没见过，尹廷深进了厨房之后一边动手做饭一边向扬梓婷介绍一些东西的用法和食材的处理方法，看起来倒像是尹廷深是这家的主人，扬梓婷才是这家的客人。

　　扬梓祁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妹妹在往桌上端菜、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在把锅里的东西往大碗里盛的场景。

　　“尹老师？”扬梓祁十分意外。尹廷深对他笑了笑：“正好我回我家去看看，碰上你妹妹了。”说着他把盛满了菜的大碗递给了挤进厨房的扬梓婷。

　　“哥，”扬梓婷接过碗，对哥哥撇了撇嘴：“我太笨了，把菜烧糊了。多亏了尹老师帮我们重做了。”

　　扬梓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看着尹廷深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结实小臂的干练模样，再看看妹妹熟练接过碗给他打下手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还记得上天台的那天，尹廷深和容老太对他说了关于“骸体”的事，还说了他是一个危险的骸体。从那以后，扬梓祁从没有哪一刻敢把那条手绳摘下来，甚至希望这东西能长在自己身上，生怕自己的存在给谁带来噩运。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团团湿漉漉的、缠绕着的头发，然后从近乎窒息的感觉中惊醒。自从他戴上这串手绳之后，房里的滴水声倒是几乎听不见了，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又在扬梓祁的心中滋生了另一种味道的恐惧。

　　他饱受折磨。长时间隐秘的精神压力让他的神经愈发麻木，甚至现在他连自己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折磨都不知道，也感受不到了。他麻木地起床、工作、赚钱、养妹妹，麻木地回家、洗漱、睡觉、做噩梦，每一个步骤中间都用各种各样的恐惧串联起来，对头发的恐惧，对水的恐惧，对噩梦的恐惧，对会给他人带来噩运的恐惧。

　　对自己的恐惧。扬梓祁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是为了妹妹吧，如果自己死了，那谁来照顾婷婷？

　　——尹老师吗？

　　这使扬梓祁骤然从心里冒出了一股怒意。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本来家里的碗和筷子都只有两副，但现在桌上的碗筷都已经不是之前婷婷为了省钱在菜市场买的最便宜的那种土气的样式，而是超市货架上那种平常又简洁实用的款式了。尹廷深的手艺好像挺好，婷婷一直在向他请教各种烹饪小窍门，两人说话间没有什么芥蒂，婷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她平常不愿和男人接触的样子。

　　婷婷……是喜欢尹老师吗？

　　所以如果尹老师成为了那个照顾婷婷的人，那么扬梓祁这个哥哥，活在世上真的还有意义吗？

　　扬梓祁几乎把筷子捅进喉咙里。他微微干呕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最终的结果只是双眼微微泛了些泪而已。尹廷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在与婷婷说话的同时抬眼朝扬梓祁看了过来。但扬梓祁很快移开了视线，装作正专注于消灭那只鸡翅的样子。

　　尹廷深只是向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和扬梓婷之间的对话。他还是显得那么游刃有余，认识这个男人到现在，扬梓祁见过的唯一一次尹廷深的失态，就是那天刚上天台的时候，他看见他母亲的幻觉时，除此之外，哪怕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尹廷深都显得那么从容。明明自己对许多东西也只是一知半解，却从容地照顾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扬梓祁。

　　可是既然他这么从容，他怎么会不明白，现在的婷婷并不适合与人恋爱这一点呢？

　　尹廷深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扬梓祁其实并不能完全分辨出这两者的区别，他只知道在治疗人的心理或精神方面问题的领域里，尹廷深是专业的。既然如此，他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婷婷并不完全健康吗？

　　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咨询师，可以和这样的“病人”产生感情吗？

　　扬梓祁心里转着这样那样的念头，不仅没顾及到尹廷深再次扫过来的X射线一样的目光，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裹挟着疑惑蹿升起来的怒意，是近段时间里扬梓祁感受到的最为鲜活的力量。就好像之前的他是一抔烧尽了的烟灰，风一吹就能消散在尘埃里；而现在的他却像是一支被点燃的烟，正闪烁着气味浓烈、存在感突出的明红。

　　这烟越是烧，扬梓祁的表情就越是僵硬，最后就连婷婷也小声问他：“哥哥是不是累了？”

　　扬梓祁回过神来，含糊地对妹妹“嗯”了一声，找补道：“加班加多了。”

　　婷婷非常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这一段时间都没有怎么休息过，太忙了。这下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说着，她勤快地收拾起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厅里只剩下尹廷深和扬梓祁两个人。扬梓祁无处可躲的视线落在了尹廷深脸上，尹廷深朝他笑了笑，那目光从他深邃的眼窝里照射出来，扬梓祁突然想起这个人的职业。

　　心理咨询师，是能看出人口不对心的。

　　扬梓祁低下头，避开了尹廷深的视线。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了扬梓婷在厨房里洗碗的流水声。

　　“你抽烟吗？”尹廷深突然问。扬梓祁抬起头，回答：“以前抽一点，现在……也没那个抽烟的条件了。”

　　他看了看尹廷深修长的手指，忍不住问：“尹老师也抽烟吗？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的……”

　　尹廷深笑了：“烟瘾大的医生多了去了，很多医生要连台做手术，不抽烟提神根本熬不住——而且我也不算医生。”

　　他摸出烟盒，朝扬梓祁晃了晃：“要吗？”

　　两个人去了阳台抽烟。尹廷深的烟盒是金属的，他打开来，摸出一根递给扬梓祁：“这一盒烟我抽半年了，要是味道不对，你就掐了。”

　　“半年了？”扬梓祁诧异。

　　“我会抽烟，但是没烟瘾，只是偶尔有事想不通的时候会抽。”

　　他给扬梓祁点上烟，自己又点了一支送到唇边。扬梓祁已经很久没抽烟了，自从离开上海、和婷婷相依为命之后，他好像一次都没再抽过，现在骤然吸了一口，倒是被呛住了。

　　他咳了一阵。尹廷深递了纸巾给他，问他要不要把烟掐了，扬梓祁边咳边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那你现在，有事想不通吗？”扬梓祁还是问了出来。烟草好像确实让他的神经放松了不少，虽然这种烟草的味道和他以前抽的雪茄相比差得太远，但这种生存需要之外的东西多少让他找回了一些属于那个祁少爷的放松的感觉。

　　尹廷深呼出一缕灰白色的烟，在寒冷的阳台上与白色水汽一起消散在冷夜里。他转过脸来看扬梓祁，点了点头。

　　“很多。”

　　“比如说，你是不是一直没睡好过？脸色非常差，我都怕你随时会倒下去。”

　　扬梓祁一愣，手微微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了老旧生锈的阳台栏杆上。

　　“又比如说，你是不是不开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感觉到你有点不开心？是因为工作吗？”

　　他这样说着，又自己推翻般摇了摇头：“不对，不是。是因为我吗？”

　　“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开心，或者不妥当的地方？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不知道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