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幢二单元》玉髓心

15、五幢二单元601

　　杜坪路处在老城区的南端，由于地势较低，自从有这座城市以来，这里都不是繁华热闹的地方。尹廷深年幼时是在老城区的东边长大的，上学之后才搬来杜坪路，念的是这里建工大学的附小。

　　所以从他上学开始，直到母亲去世，他所有的记忆都和眼前这房子联系在一起。但也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那些和母亲、和这房子联系在一起的记忆都被他强行贴上了封条。母亲离世、父亲失踪之后，是姑姑收养了还在念书的他，姑姑告诉他，他年纪还小，如果被往事捆住了手脚一辈子都出不来，那无论是离世的母亲还是失踪的父亲，都会非常伤心的。

　　“小深这么聪明，如果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那会很遗憾的。”

　　姑姑很心疼这个突然失怙的侄子，有段时间常常开导他、与他聊天。尹廷深的意志力相当坚定，从那之后，他就将自己强行从那悲惨而没有答案的过去中抽离了出来，努力去走自己的人生路。

　　但他不回溯过往，不代表过往就此消失了。现在他站的就是他过往人生的分岔口。

　　他握着钥匙，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杵进钥匙孔里。

　　咔哒——

　　老旧的、长期没被打开过的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合页推起来十分干涩，是长期没人使用过的痕迹。

　　尹廷深迈了进去。房里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又或者是地板，依然沉淀着当年着火时被熏黑的痕迹，房间里有股长期不通风的味道，但出乎意料的，灰尘并不多。

　　房间的格局和对面扬梓祁兄妹俩租住的602一模一样，进门左右手分别是卫生间和厨房，在现在看来是比较老式的设计，但在早期的商品房里，这种房型算得上是常见甚至流行。

　　据当时火灾调查科的侦查，火势最初就是从卫生间里烧起来的。

　　其实调查人员也很困惑。一般卫生间起火，起因都是电器短路，电热水器、吹风机这样的电器最容易引起这些问题。但尹廷深家的热水器是燃气的，而且装在厨房，卫生间里也没有电吹风，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起火点。

　　当时，无名之火以很快的速度席卷了整套房子。现在尹廷深站的是客餐厅的正中央，这里的过火面积非常大，几乎所有的家具，沙发、茶几、博古架、餐桌餐椅，全都在当时被烧毁，后来被处理掉了。现在厅中空空荡荡，只有被熏黑的痕迹昭示着当时火灾的残酷。

　　尹廷深低下头，稍稍闭了闭眼，他挺庆幸现在这里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东西也都清理掉了，这里和记忆当中那个家差别太大，能够勾起他幼时回忆的东西太少，那些关于母亲、关于家庭的温馨，无法从这焦黑一片的事故现场中传达到尹廷深的心里。

　　他环顾了一圈，然后走向了自己幼时的房间。南边的两间房都是卧室，没有阳台的那间属于幼时的尹廷深。卧室的情况倒是还好，只有两面墙被熏黑了，家具几乎没有遭到破坏。但后来尹廷深搬到姑姑家去住之前，姑姑来过这里帮他收拾东西，他房间里的柜子都是空的，床也没了。他上学的时候曾经在床头柜上摆着变形金刚的模型，那是他五年级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爸爸妈妈给他买的新年礼物。

　　现在不见了。床头曾经贴着巴乔的海报，现在当然也不见了，他曾经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和他上次、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回来这里的时候，差别并不大。

　　但也有些细微的差别。尹廷深皱起了眉头，回想起几年前自己回到这里时的场景。那时整套房子里灰尘更厚，空气中有被大火焚烧过的味道，也有被水淹过的霉味，还有灰尘的味道。那时尹廷深打扫过这里，但也仅有那一次，后来他住到了602，在那期间他一次都没有进来过601。

　　只有在他从602搬走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踏足这房子。那天他只是打开门，在客厅里走了一圈，他甚至记得再次积起灰尘的地板上有被他踩出来的脚印。

　　但现在又过了这么多年，灰尘的厚度却和之前来的那次完全不同。尹廷深沉思着，走出自己的房间，拐了个弯，绕到了原来属于父母的主卧。

　　一进入房间，尹廷深就顿在了门口。

　　这是整套房子里保留得最完整的一间房，也是尹廷深最不愿意来的一间房。门边的立柜、房间中心的双人床、老式的矮电视柜、母亲的梳妆台，每一件东西几乎都保留了下来，而且所有物件上都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绝对不正常。尹廷深心跳都变快了，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房间并不大，而且东西都保留完好，在尹廷深的记忆里，还是孩子的他可以在房间里自由穿梭，但他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身高逼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这间房对他来说着实有些逼仄。

　　他从房门口走到母亲的梳妆台边，伸手将梳妆台的抽屉拉开了一点。上一次回来时他也这么做了，抽屉里也还像上次一样，留有母亲以前用过的胭脂和口红。

　　当时的尹廷深指尖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看到这些记忆中的化妆品，就好像又闻到了母亲以前化了妆之后的脂粉香气。

　　现在的尹廷深正克制着自己回溯往日温情的冲动。他合上抽屉，环顾了一圈，又绕到了双人床的另一头。这一头摆的是床头柜，柜子上的台灯是母亲十分喜欢的一盏百褶台灯，旁边有个相框，现在框面被倒扣在了床头柜上，以前相框里的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那年尹廷深回来的时候，带走了那张照片。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现在被他珍藏在他的住处。照片其实已经泛黄了，尹廷深好像也已经很久没拿出来看看，但那张照片上任何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拿走了那张合影，然后把相框倒扣在了这里。

　　现在的尹廷深重新拿起了这相框，将它翻了过来，但只是翻过来的这一瞬间，他的瞳孔急速缩小，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定在了原地。

　　本该空无一物的相框里，重新出现了一张照片。

　　是他父母的合照。

　　尹廷深两只手都在抖。他的记忆绝对没错，这相框里的照片是他亲手拿走的，而且那张照片他也清楚地记得，是他十岁生日的那天他们家三口人去照相馆特意拍的，洗出来之后就一直这样摆在父母的床头，直到出事。

　　他绝对没有记错！

　　那么这张父母的合照，是从哪儿来的？

　　尹廷深仔细看了看手里这张照片。这是一张观光照，不知是在哪里的海边拍的，似乎是父母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也许是他们刚结婚，甚至是结婚之前。照片上的两个人穿着质朴，坐在沙滩上依偎在一起，但看上去又有种少男少女的青涩。

　　这是一张尹廷深没有见过的照片。家里以前有相册，后来在火灾之中被烧掉了，但在尹廷深小时候，父母也会时不时把相册拿出来整理一下，添些新的照片进去，再顺便翻翻老照片。那时父母带着尹廷深看遍了家里相册中的每一张照，但尹廷深绝对没有见过现在相框里的这一张。

　　他把这张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下意识地翻过来看了看，结果他手狠狠一抖，差点把照片丢出去。

　　照片的背面写了两行字：

　　[尹航与永远的爱妻白兰于海天佛国留影]

　　[佛见我夫妻喜结连理为何不佑我们百年好合？]

　　这是父亲的笔迹！

　　尹廷深一眼就认了出来。但更让他呼吸急促的是，这字迹绝对算不上旧，特别是和这泛黄的照片纸相比，这字迹明显很新。而且这两句话中传达出来的意思，显然是在怨艾上天残酷地夺走了他的妻子，尹廷深的母亲。

　　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才在这张老照片上写下这两行字的。尹廷深把这两行字看了又看，句尾的那个问号笔迹相当深重，最下方的那一点，几乎要刺穿照片纸。

　　他感觉得到，父亲写下这些字的时候越写越心怀愤懑。他小时候父母感情一直很好，也从不像别的家庭一样为了什么婆媳、姑嫂关系吵得不可开交，唯有的几次冲突都发生在对尹廷深的教育问题上，但也只是很小的冲突，当天红脸、当天也就和好如初了。

　　这样一对人人羡慕的夫妻，突然遭遇这样的惨剧，尹廷深现在做心理咨询这行，也遇到过太多的访客无法从与亲人爱人的生离死别中走出来了。

　　父亲……一定也没有走出来。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父亲是什么时候把这张照片放到这里来的？从母亲离世之后，父亲就一直音讯全无，没有人能联系上他，他不跟尹廷深这个独生子联系，也不跟尹廷深的姑姑和奶奶联系，甚至奶奶过世的那年，父亲都没有露过面。

　　如果是他把照片放过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跟尹廷深联系？这么多年了，他究竟在哪儿？在做什么？

　　尹廷深扶住额头，只觉得自己的手冷冰冰的，血液几乎完全不在循环。冬天的下午天黑得早，现在这间房间里已经慢慢降下暗色，周遭的氛围也阴森森的，让这间本来应该充满了温情回忆的房间，变得让人毛骨悚然了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下，尹廷深的神经触觉变得敏锐了很多。他站在床头，莫名就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往房里窥探着。他猛然将脸转向门口，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放轻脚步，用快而轻的动作移动到卧室外面，果然感觉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房门外晃了晃。他迅速闪身到门口，只见到一个瘦瘦的女孩身影被他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婷婷？”

　　尹廷深松了口气，拿着锅铲的扬梓婷却被他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