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的风》咖啡糖精

60、可以谈谈

　　研究所、司法部、军方就在这个地方荒谬地相遇了。

　　指挥军方作战的不知道是哪位长官，强硬的火力压制让对方来不及招架，匆匆变换阵型，没空再去纠缠轨道监测处的那几架小飞船。

　　这倒是符合林涣的构想，她本来就认为研究所不会是战场的主力，但也做好了抵抗一段时间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军队来得这么快，甚至连司法部也被拉扯进来。

　　根据军方的打法来判断，军方的那支小队并不想在这里多拖延，似乎是因为对监测处的态度微妙，不想落下什么话柄，所以带着一点避嫌的意思。这些东西林涣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有些复杂。

　　但现在不是伤时感事的时候。林涣匆匆下了命令，就进了监测处。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能用的人全部都在战场上，她一眼就看到了维可，那个小姑娘站在操作台前面，那样苍白单薄的一个人却站得直挺挺的，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见到林涣，她目光还是那样稳，背也还是那样直，但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她沉默了一下，只是轻声开口：“……林长官……”

　　“我……冷……”

　　“没事了，别怕。外面稳定下来了。你的指挥特别棒。”林涣走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只是这一点触碰，林涣就感觉她浑身上下冷得可怕，抬手轻轻扶上她的肩膀，虚虚地揽住她，“暖和点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衣服上那一点体温如何温暖得了这个快要破碎的人，就在她再次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另一个脚步声传了过来。

　　林涣回过头，走进来的竟然是司寒。

　　两个人看到对方都有一点惊讶，不过都没有写在明面上，只是颔首打了个招呼。

　　看到司寒，维可默默低下头，一行泪顺着鼻尖滴下来。

　　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剩肩膀因为哽咽的抽泣而抖动。

　　司寒走过去，他本来也是寡言的人，比林涣还不擅长说安慰人的话，也不好做什么过于亲密的动作，只是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小面包递到她手里，拍拍她的头：“别怕，外面一切都好，没有伤亡。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他的话术实在是蹩脚，虽然语气很沉静，但毕竟不能当镇静剂用，起不到什么安慰人的作用，一时间空气陷入了苍白又粉碎的沉默。

　　接了司寒一个求助的眼神，林涣屈起指节擦去她的眼泪，即使她在开着制冷的飞船上待了那么长时间，指节在触碰到维可脸颊的一瞬间都能感到一阵凉意。

　　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吓坏了。

　　林涣抚平她脸上沾着泪水的凌乱的金色发丝，轻声安慰：“听司长官的，去休息室睡一觉，我陪你过去，好吗？”

　　维可才总算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

　　林涣替她拉了拉自己给她披上的快要滑下去的外套，就这样半哄着她带着她走向休息室：“走吧。我们都在这儿，别怕，不会有事。”

　　整个轨道监测处的人气都非常寡淡，休息室里也一样冷冷清清，床连一点褶皱也没有，已经很久没有人躺过了。

　　司寒端了一杯热水进来，在床边的矮桌上散出袅袅的热气，这才给休息室添了一点温度，聊胜于无。

　　“好好睡一觉。”林涣替她盖好被子，温声嘱咐，“我和司长官谈点事情，就在外面，你有事随时喊我们，别怕，好吗？”

　　维可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哑着声音回答：“好……”

　　轻轻合上休息室的门，林涣才沉沉出了一口气，似乎也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她以前还调侃过言祈把轨道监测处的小职员们当孩子惯着，现在看到一帮年轻人费尽心思在炮火里挣扎求存的样子，她却也于心不忍，倒不如被好好惯着了。

　　司寒显然也在想着什么，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下，还是林涣先开口：“好久不见。”

　　这倒是实话。自从司寒做了系统的领导人，他人虽然变得更加忙碌，但在公共场合和各大新闻里露面反而少了，有点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这次能在这儿看到他，属实让人意外。

　　“这次本来是出门办事，凑巧路过这边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对话，谎也不需要扯得太天衣无缝，只需要稍稍暗示这件事不便明说，对方也就不会再追问下去。

　　林涣果然也只是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司长官日理万机。不像我，情况越复杂，人反而越清闲，见笑了。”

　　司寒听懂了她的意思，说：“研究所目前很安全。如果您愿意，信息部也确实缺一个有政治远见的负责人。”

　　“以后的事情还都说不准，我也没有明确的想法。”林涣只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一句，“您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情司法部已经开展调查了。比起单纯的恐怖袭击，我更觉得这是经过授意的蓄谋进攻。”司寒说，“系统是没有人有胆量这么做的。”

　　林涣点头：“这样。其实，军方的人员设置和决策程序和系统区别很大，很多决策都是高层做的，军区的统帅们并不知情。您如果想和军方谈谈，不如和几位统帅交流一下。虽然可能一时撼动不了什么，但可以在大家心里种一颗种子。说不定在哪个关键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司寒没有说话。

　　林涣也并不着急听他的答复：“军方和系统的关系现在的确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但是，军方高层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都欠妥，这就导致军方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铁板一块。还是有很多余地的。”

　　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司寒才轻声开口：“其实，同样是战争，反星际系统并不可怕。”

　　他说话有一种懒得把话说全的感觉，但很好懂。

　　反星际系统不可怕，这种松散的联盟是一定不会长久的。这个组织到现在为止都在不停地拉帮结派，今天帮这边打仗，明天又要和那边交好。它的意义只在于揭露系统制度的问题，迟早会被撕个粉碎。

　　林涣点头：“但是，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避免的。”

　　她看向休息室的门，发现司寒的目光也落在那儿。她知道，无论是军方还是系统先想到拉拢几位统帅，都意味着战争无法避免。

　　“如果您打算这么做，我可以……”

　　两个人的目光和对话却被截断了，因为维可开门走了出来。她双手托着林涣叠好的外套，除了下唇带上了一些薄薄的血色，她还是那样灰白。

　　她的声音竟然没有再颤抖：“我去。”

　　林涣表情凝固了一下，止住了刚才的话，起身接过外套，不发一言。

　　“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应该很了解现在的情况。”司寒看向她，有点出乎林涣意料的，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他并没有一口回绝。

　　“我了解。”她点头，“我明白局势，我也明白轨道监测处的职责。监测处仍然愿意做系统的军方之间的桥梁，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我申请参与这次和军方的谈话，负责包括场地挑选在内的所有后勤保障和护卫工作，望二位长官批准。”

　　林涣维持着原本的坐姿没动，不语。

　　“这件事无需我们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允许。”司寒对上她的眼睛，“这是监测处的职责，不是吗。”

　　维可眼里又噙了泪水，用力点了点头。

　　战局稳定下来，外面的监测处飞船陆陆续续回航了，维可和二人道别，去港口安慰同样受到惊吓的同事们。司寒和林涣各自接了一个通讯，事情催得紧，两个人也没办法在这里多留，尤其是司寒。

　　“和军方会面的那件事，就交给监测处吧。”司寒开口，“以监测处的立场，这件事由他们出面风险更小。”

　　林涣弯了弯唇角：“您说的风险，恐怕不是我在考虑的风险。”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会用人冒险。”司寒道，“而且，这件事是她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提的，我们都没资格允许或者拒绝。”

　　林涣：“从教育学或者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或许这样做可行。但军方最看重资历，谈判没有筹码也要有身份，不然，只可能处处受刁难，处境不好，心理压力会很大。”

　　司寒却摇头，沉默一下后语调压了下来：“其实，在她还在读军校的时候，言祈就给她铺过一条在军方工作的路，一张关系网覆盖了军方上下，本意是想给她多一条退路。虽然她本人不知道，但是从客观上来说，她在军方的路也许会比我们走得更通。”

　　“退一步，还有司法部。”

　　林涣呼了口气，算是妥协：“这件事我来负责托底吧，我现在的状态更灵活。”

　　司寒点头：“辛苦。”

　　林涣微笑：“没什么。”

　　两个人简单道了别，港口还有几个零零星星的监测处职员，有人认出她，轻声和她打招呼，林涣浅笑回应，随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上了飞船。

　　她收起笑意，脸色再一次冷下来，拨了一个通讯：“和我见面？？”

　　对面利落回答：“嗯。她说她等您过来。”

　　这艘小飞船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找来应急的。沙发的颜色很素，上面点缀着一些细小的碎花纹，只是设计得非常糟糕，人坐在上面就轻易地把原本就不辨颜色的花瓣压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购买它的人恐怕品味不佳。

　　但此时此刻坐在上面的人却跟这个评价根本沾不上边。

　　她嗓音有些破碎，断断续续地解释：“分析库的事情，是领导人有意设计的……我……消息被封锁得太快，我来不及传递出去……不是有心看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的……”

　　林涣打断：“说点不知道的。”

　　维妮抿唇，半天才嗫嚅着开口：“我……不清楚你想知道什么……”

　　“比如，尹楠为什么非死不可。”林涣淡淡开口，“我不觉得放走几个非死即残的筹码是她一定要被置于死地的理由。”

　　维妮咽了咽口水，猜测林涣是在明知故问。

　　她声音低下去，斟酌着开口：“尹长官的死本来就是意外……不是什么人授意的。领导人一向很器重她，即使他真的知道是尹长官放走的那些人，按照处罚的条例，她也不会被怎么样……”

　　“即使真的知道……”林涣咀嚼着这几个字，“你的意思是，领导人不知道这件事？连军方都把那几架小飞船的底摸了个清清楚楚，你告诉我他一点也没有察觉？”

　　“布什小姐，你可能误会我们谈话的时间很多，其实不是。那既然我问你的东西你装傻充愣不想说，那你把我叫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琴偌和池兰的去向！”她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还有反星际系统的那些事情，和销毁部脱不了干系！包括，包括之前实验基地被炸毁的事情，销毁部也是在包庇，根本不只是审批部的问题！”

　　“林奈先生在审批部工作，你想袒护他也是人之常情。”林涣却表现出一副淡漠的样子，“但是，销毁部为领导人工作，是忠于系统还是忠于领导人本人，你我没有资格妄加揣测。”

　　“揣测？您就这么相信萨凡娜？那么小一个机构，想跟随谁全凭她一个人的心意。各大星球上的军工厂全部是由系统和军方控制，您难道不知道反星际系统的那些军火来路不正吗？”

　　林涣挑眉：“所以？”

　　“所以……”她递上一张纸，“这是我知道的反星际系统和销毁部的军火来源底细，我把这些都给您，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违约金。”

　　林涣接过来，飞速浏览一遍，就折起来收好，脸上的神色凝重了片刻，似乎是迟疑了片刻，不过又很快添上惯常的温润笑意：“您不欠我什么，祝您和领导人共事愉快。”

　　她似乎本来打算转身就走，但脚步一顿：“如果未来你感觉局势仍然不明朗，或者你怀疑自己今天的选择，你依然可以来找我。保重。”

　　世道这么乱，要活着并不容易。

　　维妮眼里透出一丝惊讶，但随即低头轻轻嗤笑一声，在她的预想中，林涣一定会对这件事威逼利诱、百般阻拦，但对方并没有。当然，她也不愿意花心力去思考眼前这个政客的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她随口一提，自己随口一应就好了。

　　她扶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我不会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说出去的，我知道您的处境也不算好，您也保重。”

　　林涣也不对她对自己处境的概括做什么评价，仍然只是笑笑。

　　回到自己的飞船上，林涣拿出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给研究所的职员拨了一个通讯。

　　“是我。这边的战场情况已经稳定了，辛苦各位，大家可以回航了。现在航道比较混乱，路上难免会遇到一些仍在流窜的小型反星际系统组织，大家尽量和平对待，非必要不要开战，如果交火，务必不要恋战。我有点事要办，晚点回去。”

　　“是。”对方有点儿犹豫，“那要是洛长官问起来？”

　　“你原话复述给他就好。”

　　“好。您也注意安全。”

　　“放心。”林涣察觉到对方有一点紧张和犹疑，于是笑道，“为了不让各位难做，我也要保护好自己的。”

　　对方被她逗笑，声音明显放松不少：“是，您真会开玩笑。”

　　林涣上了飞船，拿出通讯器给洛渊发了一条报平安的消息，随即关上了通讯器，输入了一个坐标，飞船消失在茫茫星海里。

　　依旧是那片沉默的星海，目送着来往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