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辋川》南巫里

4、故遇

　　辋川。

　　明心径自走进孤藏内院收起沾满雨珠的伞看向正站在茶室窗台前不知向何处遥望的许亦观。

　　古朴的菱花木窗外，雨点落在西府海棠的叶片发出点点闷响，许亦观察觉到来人，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明心，又兀自翻着手里的经卷，沉默不语。

　　茶室里只开了一盏淡黄的宫灯，柔和的灯光落寞的拢在许亦观身上，她垂着眼帘看那经卷，却是心眼不一，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又怪可怜兮兮的。

　　明心见状，只能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可说起话来依旧是不饶人的戳着心窝肺管子：“看你这蔫头耷脑的样子，是已经知道了？”

　　“嗯，她又走了，还不理我。”许亦观半响才讪讪吐出几个字，落在明心耳朵里还有点委屈的意思。

　　明心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之间竟然给气笑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你就不能去追么？”

　　许亦观没精打采抬了下眼皮，眼神微凉：“不能，我承诺过，愿为她画地为牢，一生一世不离辋川。”

　　“你……”明心只觉无语，额角青筋直跳：“就那丫头的失魂症，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敢情你还觉着她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可听我一句劝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况且你说的那些话现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若是担心她一个人去秦关城，大大方方去找她即可，苍天还能降个雷劈你不成？！”

　　话音刚落，天边划过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轰隆一下就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

　　再看明心，此刻正忙不迭双手合十，对着夜幕喃喃忏悔：“实是弟子不该口出狂言……”

　　许亦观：“……”

　　“其实，若她是将过去都忘了个干净才不记得我，我倒……也不至于。”许亦观低眸说着，手里一页一页轻柔的翻着经卷，直到有着朱红印鉴的那一页方才停下，“可你知道么，她记得葬在秦关城的那些人，记得我曾经的家族印鉴，甚至记得我曾经煮过的茶是什么味道，却唯独不记得我。”

　　“所以，她昨天犯病是因为……”明心将目光放长，落在经卷上，赫然是一朵鲜红的地涌金莲，
　　看到这金莲，明心也是默然许久，最终声如蚊蚋说了一句：“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

　　将还滴着雨珠的伞放在了伞架上，明心便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拣了几块碟子里凉透的水晶芙蕖糕佐茶吃，一边压着眉思索道：“你说说你，怎么能有今天呢？我们好歹从小一块长大，我一直觉得你终归会走上你父亲的老路，没曾想，竟是截然相反，真不知道你那老爹若是知晓了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气活过来。”

　　许亦观怔愣了片刻，努力回忆了下自己的从前，修长的手指倒扣在褐色的封皮上合起经卷，继而果断否定：“你说的不对，必须要承认，遇见影之后我变了很多，但是她说过，哪怕我没有遇见她，我也不会成为和父亲一样偏执到底的人，父亲眼里只有自己，而我眼里另有一片山河。”

　　“啧，听听这话，能酸死人……但这丫头也不像是对你积怨颇深的样子，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面对全世界都可以，却唯独不能面对你？”明心蹙着长眉问道。

　　“呃……”许亦观的表情顿时有几分僵滞，遥遥相对与明心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憋出了个：“说来话长。”

　　明心当即翻了个白眼：“若不是那时我已被驱逐，别说你了，就是整个帕罗家族都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逃得过我的耳目，且说说看，你不说，我怎知道问题出在哪？又如何能帮你？既是话长，那便短说吧。”

　　“嗯……”许亦观抿着薄唇，眼神不自然的四处乱瞟：“就是……那时候还在南非。”

　　接着就是一个长长的停顿，明心茶饮了三杯，还没听见下文，于是抬头去看许亦观，发现这人正不知所谓的发着呆，只好无奈出声提醒：“嗯，然后呢？”

　　“别急呀，这不是正在浓缩嘛。”许亦观局促的瞟了明心一眼，良久才吐出一句：“然后……我就遇见她了。”

　　明心闭目，抬手按了按额前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还是长话长说吧。”

　　许亦观不情愿的撇了撇嘴角。

　　这原委还得从荼梦影遭遇的一场空袭说起。

　　那时，荼梦影所在的医疗分队刚被派到非洲南部的一个小国两个月，在大致了解了当地基本的医疗情况之后，发现这里的医疗资源真不是一般的匮乏，整个分队的所有人一个掰成仨都不够忙的，又恰逢战乱，前线每天都有大量伤兵送到驻地进行救治，人力资源本就是捉襟见肘。

　　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分队仍然坚持驻地、下乡两头抓。

　　为什么呢？

　　首先这个国家山多平原少，除了几个稍有规模的城市以外，其余的民众几乎都以族群聚居的形式
　　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村落，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村落的属地里，不曾踏出过一步。

　　其次是依照这两个月对几个城市里的病例统计来看，光是在城市里居住的居民就有很大一部分人因‘坏疽性口炎’，也就是我们传统医学中所说的‘走马疳’不治身亡。

　　这种疾病的特点是湿性坏疽，且发病极快，主要表现在面部溃烂成腐，甚至发展到了病程晚期，腐肉直接由中心部液化，穿透皮肤，暴露出森白的颌骨。

　　因此，一般得了这种病的患者死状奇惨，可就是这样可怕的病，只要能得到及时的全身性治疗，便能避免死亡。随着生活水平的大大提高，国内几乎没有这种病例了，但是在这里却很常见，城市的发病率都这么高，下面村落的情况有可能更严重。

　　所以，下乡迫在眉睫。

　　封闭的村落，匮乏的医疗资源，分队领导综合本国国情决定以中心城市麦吉尔那郡作为总驻地，轮番向周边村落派遣医务人员，除了日常医务工作的执行以及了解各村情况之外，争取在村子里建立医务联络点，以方便长期医疗工作的进行。

　　按照规定三人一组，每组配全科医生一名，护士一名，药剂师一名，随当地能进行翻译的走货商人同行。

　　荼梦影作为第二批第一组派遣的药剂师，按计划从麦吉尔那郡前往西部的卡古亚村执行医务工作，但在给村民们进行抽血体检时，护士长威尔斯傻眼了，约瑟医生啧啧称奇——这个村子绝大部分人的血液都是咖啡色的。

　　同时伴有不同程度的心脏功能异常。

　　下乡能带的检测仪器非常有限，无法进一步诊断到底是什么疾病，再加上村子里有好几位即将临盆的孕妇，约瑟医生便挑选出身体情况还算可以的村民由荼梦影和护士长威尔斯带回驻地，自己和同行的走货商人留守卡古亚。

　　怎么去的，自然就怎么回，按照来时的路线，沿着图兰河一路往上游走，两天就可以到达麦吉尔那，而且河边植被丰富，食物水源的补充也比较方便，一路上并不会太辛苦。

　　甚至可以说好山好水，风景还不错。

　　就是出发前，好说歹说，差点没磨破走货商人的嘴皮子，当地的官话是法语，但是土著居民都有自己的语言，官话等同于摆设，也只有南来北往的走货商人才能和他们交流，再者说，要让一群往上数不知道多少代人都没有走出过自己村落的土著走出去，几乎是要把人家的三观重塑了。

　　那场空袭就出现在这次的归途。

　　荼梦影没有想到战火会在短短一周之内就从东边蔓延到了西边，行至中途，她和威尔斯发现了许多行装齐备的士兵，察觉到不对，他们立即决定停止前进，躲进了附近的深山峡谷，他们藏得很好，荼梦影可以笃定侦察机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方依然发动了空袭。

　　也就有了荼梦影梦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场景。

　　许亦观就是在那场空袭结束之后，带领护卫队外巡，从轰炸过的废墟里把荼梦影和她怀里搂着的
　　小女孩给捡回去的。

　　事实上，所有人里只有她们两个活下来了。

　　至于许亦观，作为帕罗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会出现这穷乡僻壤的深山里，是因为在和她那脾气阴晴不定的父亲斗智斗勇但暂且没有敌过，被打了一顿之后下放过来面壁思过的。

　　面壁思过的地方就在离轰炸地不远的‘鹤望兰峡谷’，炮火没有蔓延到这个美丽的峡谷。

　　但要说当时的许亦观是秉着助人为乐，救死扶伤的做人原则才把荼梦影两人给捡回去，那上苍听了只怕又要一道天雷劈下来：放的什么狗屁！

　　当时的许亦观完全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会捡回去完全是因为在许亦观捡到荼梦影之前，下了一场大雨，将荼梦影脸上的灰泥冲刷了个干净，让她看见了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

　　许亦观心想，是个美人，捡回去养个几天摆在家里当摆件，将来作为人情打点送给家族中的族老，说不定她还能早几天把她患有神经疾病的父亲挤下去，自己做老大。

　　也就不必在这穷乡僻壤还打仗的鬼地方，天天听着那些人乒乒乓乓的干架，吵死了，最近她都没睡好。

　　但很快，她就不是只一项睡不好的罪的要遭，她还要被烦死，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