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辋川》南巫里

3、梦魇

　　荼梦影眸光微驻，骨肉均匀的手轻轻拂过金莲，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掠上心头，她的心跳开始逐渐加速，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印鉴，却引激了深埋骨中久违的恐慌感，荼梦影心神不宁的合上佛经，一手捂在跃动过速的心前，乌润的杏眼倏然失去了神采，无知无觉间，好似失魂一般踉踉跄跄独自走出了茶间。

　　翌日清晨，荼梦影照常去浮华坞点卯，也许是昨日歇业一天，让许多想来光顾的客人只能望楼喟叹，然则辋川城的浮华坞实乃一处名景，若是不能品味一番这坞里的风华，大抵是会心有遗憾的，故而荼梦影到时，莫提古楼之上的雅座，就是大堂之中都要座无虚席了。

　　大掌柜余清若正在掌柜台前打着算盘记账，纤纤素手盈巧灵动，如同展翅飞舞的玉蝶，眼角一片余光瞥见荼梦影走进来，步履轻飘，不似在人间，猎猎红唇缓缓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她抬眼看向荼梦影，率先打了个招呼：“荼姑娘，晨好啊。”

　　荼梦影点了点头，神情木讷道：“余掌柜，晨好。”

　　余清若一手抵着下巴，精致的染甲衬得一双手如冰如玉，莹白剔透，波光流转间，缱绻柔媚的目光在荼梦影周遭流连了几番。

　　眼前的女子一袭乌发如瀑服帖的垂在腰际，眉弯如弦月，睫长如鸦羽，青绿色的禅服灵动飘逸，无论从五官还是气质来看，荼梦影都是妥妥的古典美人，她没有清早上妆的习惯，每次都是表演前才会略施粉黛，现下便是素面朝天，大概昨晚没有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唇色也略略发白，可就是这样，也仍旧有一番病中美人的风情。

　　余清若不得不感慨，有些人真是天生便拥有上天的厚爱与垂怜，若不是亲眼看过荼梦影的证件，真的无法相信这个女人已年近而立。

　　“唉……”余清若顾影自怜叹了口气，目光又飘忽的瞟了眼三层的雅间，饶有兴致道：“不过，这么看……倒是也不奇怪那一位对你如此上心了。”

　　“什么？”荼梦影也是发着愣，只听见余清若好像咕哝了几句，却并没听清，还以为余清若和她说了今日的工作安排，于是又问了句：“今天需要表演吗？篆香还是隔火？”

　　“今天有贵客，不用你在一层表演。”余清若收起小心思如是说，“我们浮华坞的另一位老板来了，专程请你去三层雅间焚香，据说还自带了上好的海南崖香和老山檀。”

　　“啊？”荼梦影确是没有睡醒，余清若说完，她还自言自语念了一遍才反应过来，登时便问：“我们浮华坞什么时候还有另一位老板了？又为什么专指定我去焚香？琼玥和霖玪的香艺可比我好太多了呀！”

　　余清若闻言，定定看了一会儿荼梦影发现她好像对某些事情全然不知，支着下巴将信将疑笑笑说：“妹妹，你没跟我开玩笑吧？你昨儿不还到许老板那喝茶去了？她就是我们浮华坞的两位大股东之一，不然你以为浮华坞这金玉砌的屋子是方丈一介出家人能一手办起来的？怎么？敢情你这来了大半年了还什么都不知道？”

　　“许……许老板啊……”荼梦影听到是许亦观，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八分，蔫蔫垂下眼帘。
　　荼梦影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点什么毛病的，自从一年前从国际救援志愿者医疗队退役以来，她就不太正常了，总是有些时候莫名其妙的失去意识，不由自主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事后能想起来的也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不过还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监控观察，她发现自己‘断片’期间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是发呆或者漫无目的的散步，甚至过马路的时候还知道看红绿灯，除了看起来奇怪了一点，倒也不会太妨碍她的正常生活。

　　而且，来到辋川之后，她这犯病的次数就越来越少，荼梦影几乎以为自己这毛病不治而愈了，结果……昨天便复发了。

　　荼梦影最后的记忆只是模糊的记得自己好像在茶间里翻着一本什么书，这本书里好似写了什么让她极为害怕的东西，她虽然没记住内容，但记住了那种感觉。

　　等她清醒过来已然发现自己端坐在梨白小院檐下的竹椅上，檐边杏花绰约，落了她一身杏香。
　　荼梦影不知道自己昨天有没有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做自是皆大欢喜，若是做了……她可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再者说，因为那本不知道写了什么让她感到不安的书，她并不是很想现在去见许亦观。

　　“怎么？不想去啊？”余清若见到荼梦影微微蹙起的眉，混猜着问道。

　　掌柜台前的香薰烛光火微闪，一丝丝甜香弥漫在空气中，本是舒缓情绪极好的香气，荼梦影闻着心里反倒有点烦躁，踟蹰几许，终究还是点了头：“不想去。”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余清若扑哧笑了出来：“还真是天道好轮回。”

　　荼梦影又是一懵：“此话怎讲？”

　　余清若故意卖了个关子：“你可知我们辋川城有两位远近闻名的美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远近闻名的美人’，她也不是很想关心，但荼梦影还是配合的歪了歪脑袋：“不知。”

　　“你是不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我们浮华坞的两位老板！城里可是到现在还流传着他们的判言，说明心方丈就像辋川城的红山莲，妖冶绻然，却又自透清明佛性，明明是两种几乎水火不容的气质，在他身上却和谐得挑不出一丝相违。而许老板么，更是人如山中静月，清润似云端雾霭，人间孤芳，清俊无双。就这么两个人，年年月月慕名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偏偏一个常年在璧霖山清修，日日青灯古佛为伴，另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草长得比人高的深院里捯饬花花草草……却没想到，他们自己想见的人，一个是见不着，还有一个……”

　　余清若目光意味深长：“人家不想见啊……可不是天道好轮回么。”

　　荼梦影：“……”

　　好像吃了一堆没什么营养的瓜。

　　“近日琼玥和霖玪都不会休假，若是没有旁的事，我想告假一周。”荼梦影低眉轻声说着。

　　“一周？”

　　余清若怔愣：“这么久？你要出辋川？”

　　荼梦影侧过身，目光越过大堂中熙熙攘攘的来客，坠落到辋回中竞相争妍的红髓碧玉，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嗯，去看望几位故人。”荼梦影语气淡凉道。

　　当晚九点，荼梦影坐上了去往边境秦关城的飞机，飞机飞得平稳，一点也不颠簸，又是夜间，同机的乘客大多都在小憩，静悄悄的，奔波一整日的荼梦影一手撑着下巴，朦朦胧胧睡了过去，还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梦中并不平静，凌晨刚下完的一场瓢泼大雨浇灭了纷飞的战火，浓而厚重的硝云缓缓升空，将天空的颜色熏成了灰蓝，空气中弥漫着呛而刺鼻的火药味和金属气息，荼梦影将外套撕碎成布块，分发给周围的孩子和妇女，让他们捂住口鼻。

　　雨刚停，四面八方又开始袭来发动机振聋发聩的声响，不过这次来的应该是侦察机，飞机飞得很低，荼梦影和不远处的法籍护士长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朝众人做了一个‘趴下’的手势，大家都安静的蜷在蕉树下的草丛中，保持着习以为常的一动不动。

　　过了约莫一刻钟，盘旋在低空的侦察机才相继离开，护士长的脸上沾满了泥渍，他招呼着大家，让大家赶紧离开这里，匆忙之间，有孩子不小心摔倒哭了起来，荼梦影赶紧上前将孩子扶起，就是这不过几息之间，荼梦影灵敏的听到了风中某种熟悉的声音，她猛然抬眼，看向声音来源的西南方，果不其然看见了几个墨绿色的小点，但她更清楚的是，这几架飞机不是方才飞走的侦察机，而是载有实弹的轰炸机！

　　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但荼梦影却来不及安抚她，她抱着孩子回过头冲四散奔逃的人厉声喊道：“隐蔽！注意隐蔽……”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体型巨大的轰炸机已经盘旋在了上空，荼梦影的声音完全埋没在了发动机震天动地的声响中，顷刻之间，轰——

　　一枚炮弹落在荼梦影大约百米的正前方，强大的气流掀起一大片草泥，两人更是被气流掀飞出去，又狠狠砸向地面……

　　荼梦影是被痛醒的。

　　四肢百骸每一个角落都像是有毒虫在蛀食，那种痛，深深刻在每一丝血肉里。

　　她努力呼吸着，额前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可即便这样，梦境中的画面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一帧帧，天地动乱的，血流成河的，残尸败骸的图像被无限放大，狠狠攥着她的心试图崩断她心里始终拉紧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