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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藏 ...

  •   “嗯,那走吧。”荼梦影只在心中计较了一秒是同资本家争口气还是稍稍低次头保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胃,能屈能伸的她自然果断选择了后者,拿起伞架上尚在滴雨的油纸伞往外去了。

      等两人都坐在馄饨摊下时,荼梦影才想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

      “您是佛门方丈?”荼梦影用不确定的语气问着。

      明心的唇角自荼梦影看见他到现在就从未放下来,始终保持着微微扬起的弧度,也不知道他总这样是累还是不累。

      明心一手捻着佛珠愉悦的说:“不错。”

      “若是我没有记混,佛门自有戒律清规,而这个馄饨摊子只卖一种鲜虾馄饨,您这是……”

      要犯戒?

      荼梦影没把剩下的三个字说出来,仔细想想,人家犯不犯戒同她有什么关系?对方都能穿着袈裟大摇大摆的坐在这馄饨摊下,虽说这条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多,却总是有人能看见的,他自己都不介意,她还是省省吧。

      坐在桌子对面的明心仍旧微笑,也没有解释。

      “鲜虾馄饨——”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包着藏蓝色头巾的女人将两碗馄饨端上桌来,温声软气的招呼道:“姑娘,明心方丈,若是不够,还可再添的。”

      嗯,还能报上名来,想必方丈老板是这儿的常客呢,荼梦影不动声色暗自腹语道。

      刚煮好的馄饨放在嘴边都能感受到烫人的热气,荼梦影只舀着飘葱花的骨汤,小口小口的喝着,空寒的胃也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馄饨摊的斜对面有一家不太起眼的店面。

      店前的几丛三色姜荷花却格外抢眼且沁脾,荼梦影也是先看见这几丛花才抬眼去打量孤零零挂在青墙上的店铭——一块看起来十分沧桑的刻字描墨木匾上赫然印着‘孤藏’二字。

      荼梦影心底不由得哂笑一声,这名字与这木匾的既视感也是极为相配的。

      那花太香了,哪怕是下着雨,也丝毫不影响它们香气的挥发,甚至因为这风雨,花香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就像是美而有骨的绝色佳人,越发骄傲的绽放在料峭春寒里。

      荼梦影的目光停留在这花丛许久。

      明心也顺着荼梦影的视线往后瞥了一眼,见荼梦影看的是孤藏,便闲聊道:“那是一家书店,还藏有不少孤本古籍。”

      荼梦影笑笑:“是吗?倒是没看出来是一家书店,不过我对那几丛花更感兴趣。”

      明心用瓷勺舀起一只馄饨,垂着眸时不时轻吹凉气,娓娓说道:“孤藏的许老板擅育花,辋回中的红山莲原先只生在野外,她培育之后挪到辋回中竟也活了,且长势极好。”

      荼梦影点点头,抬起片眼角不咸不淡的夸了一句:“高手在民间。”

      平日午后闲暇时,坞里上上下下的艺师喜欢坐在一块煮茶品茗,谈笑间曾说起浮华坞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皆有来头,具体什么来头,荼梦影没往下听,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做香艺表演的一方桌台,晶莹剔透,洁白无暇,触之若凝脂,手感细腻温和。

      愣是外行的荼梦影也看出来了,这桌台是玉制的,还不是一般的玉。

      她甚至一度觉得浮华坞大堂里看起来灰扑扑的青砖下面大概也是用金砖先铺了一层,但金灿灿的一片看起来着实过于显摆,这才勉为其难又在上头砌了一层青砖。

      名为‘浮华坞’,实为‘金玉屋’。

      这样一个地方空太久没人看着,荼梦影都觉得不放心,最重要的是,表演的舞台就在浮华坞大堂的正中央,一进门最打眼就是那舞台上的玉桌台了,这无人值守,万一让心怀不轨的人见着惦记上了那多不好。

      方丈老板大抵也是还在意自己的金玉屋的,吃完自己碗里的馄饨和荼梦影打了个招呼便先一步而去。

      荼梦影矜持的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看着明心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了巷口,悄悄扬起唇角。

      转瞬间,她便撑着油纸伞蹲在‘孤藏’的姜荷花前,一双乌润的杏眼里暗藏着一点狡黠,左右四顾了一番,趁着没人,拢过一朵才开的花,凑在鼻尖闻了又闻,不乐意撒手。

      可若只是闻闻便也算了,荼梦影还是个手痒的,边闻还要边戳人家嫩生生的花骨朵,扑簌簌的雨滴砸在她手背上,眼见着就要戳出指甲印来,孤藏的雕花木门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

      戳花的手指滞在半空,闯入眼帘的是一只白色休闲鞋。

      明显是有人来了,难道是看见她‘虐花’要来赶人的?

      那是不是有些太巧了?她还是难得干一回坏事呢。

      荼梦影倒是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往上斜了斜伞沿,微凉的雨气袭上眉目间,纤长的睫羽轻颤,一抬眼,却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好跌入了对方浅金色的瞳仁里,那过分特殊的瞳色之中还浅浅浮着一层笑意。

      不明显,但她就是看出来了,而且这一层笑意中还包裹着一点慈爱,就像是深巷里含饴弄孙的婆婆们,哪怕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当她们的面扯花秧秧,她们也是不生气的,不仅不生气,目光还极其包容且慈爱。

      现在就是这样,荼梦影自医科大学毕业,哪怕面前这个女人的长相和打扮都很中性,甚至可以说这人长得清俊非常,但凭她的专业素养,男女必然是能分辨的。

      荼梦影下意识咬了一下唇,缓缓收回目光,低着头在腹中打起了如何解释的草稿。

      清明的雨,下得越发大了,寒风之中,莹润皎白的姜荷花当着主人的面没再死要面子,而是委屈的瑟缩了一下,仿佛控诉着自己遭运的寒风冷雨有多么刺骨以及某位‘虐花’之人的恶行。

      许亦观闲闲瞟了那花一眼,原是想摸一摸它,奈何荼梦影还蹲在跟前,又下着雨,确是够不着,一笑而过便作罢了。深巷里的风吹起她鬓边的齐耳碎发,微凉的眸光静静瞧着荼梦影的发顶,又看荼梦影抬高的伞沿上硕大的雨珠滚落欲言又止最终保持沉默,等洇湿了一片荼梦影的衣裳时,才局促笑着提醒道:“姑娘,伞上滴下的雨已经打湿你的衣袖了。”

      荼梦影顷刻回神,赶忙站起身来,腾出一只手慌乱掸落还未渗进衣料中的雨珠。

      腹稿只打了一半,但此时已是不得不开口,荼梦影干脆破罐子破摔,将打了一半的腹稿丢到脑后,急促说道:“谢谢,不过……那个花……我不是故意……”

      荼梦影语无伦次的说着,指了指依旧委屈瑟缩的姜荷花。

      “不妨事。”许亦观敛眸笑着,往旁侧了侧身,空出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间,木门后是孤藏的玄关,她温声说道:“我这里纸墨气浓了些,若是不嫌弃,可先进来避雨。”

      明明一句‘不用了,谢谢’已经悬在咽喉,她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飞过玄关,看见月洞门后盈盈而立着满庭院的蓝雪花,浅蓝色的花朵在这水墨烟雨的山城之中看起来格外清新,几乎是让荼梦影的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怎么会嫌弃呢?只是这清明假期,怕是要打搅许老板的清净了。”荼梦影说完这一通官话,很自觉的收了伞,唇边带着几丝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雀跃走进了孤藏。

      许亦观微抬了下鼻梁上的银框眼镜,见荼梦影的眼睛黏在那片蓝雪花上舍不得挪开一点点目光,暗自勾了勾唇角,缓缓将雕花木门重新关上。

      故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姓许?”

      荼梦影别过头看向许亦观,眸光流转间,笑了下说:“我在浮华坞做香艺师,方才和我们方丈老板一同路过这里,他说,孤藏的许老板擅育花。”

      “原来是明心,倒是难为他肯如此夸赞我了。”许亦观说笑着,一边做出‘请’的姿势,示意荼梦影跟着她走。

      走出玄关,庭院左侧的风雨廊也不能尽挡肆虐的风和雨,荼梦影不好这时再去看花,只跟着许亦观疾步穿过前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的堂屋茶间,屋里很暖,茶案上有一只红泥小炉烧得正旺,紫砂壶的蒸汽口呼呼往外冒着气,醒肺一闻,满屋里都充斥着竹叶的清苦香。

      “前两进庭院专用于藏书,不过今日清明休假,都闭了门,姑娘若是感兴趣,一会儿可随我去参观,但现下么……还请姑娘稍等下。”说完,许亦观便往堂屋深处走去了。

      荼梦影轻瞥着这茶间暗自想,自外面看,孤藏仅有两扇雕花木门和一块书写了店铭的匾额挂在青墙,比长街上最角落里的店面都装置得普通,不曾想,走进那不大的门里竟能看见三进大院,还是山城中保存较为完好的古派院落,院中所见的石阶旁几乎都生满了葱翠浓郁的青苔地衣,玲珑可爱,叫看的人心生欢喜的同时,也表明这院子委实是有年纪的了。

      她就喜欢上了年纪的屋子,每日呆在这样的屋子里,呼吸之间都能品尝到岁月悠然、时光静好的味道。

      许亦观拿来干毛巾和一件米白色的外套递给荼梦影:“姑娘可先擦下雨,将湿衣服换了吧,这衣服是新的,洗干净了还没穿过,不过我的衣服对你来说兴许有些大了,还请暂时将就一下。”

      “不不不,这哪里还叫将就呢,真是叨扰您了。”荼梦影摇着头,接过来毛巾和外套,没想到这位许老板竟如此好客又细心体贴,说起话来也是温声暖语,饶是荼梦影早年便练就的城墙脸皮,此刻也感觉到不好意思了,其实……她并不是非进来避雨不可,只是想看花,现下却好似给人平添了许多麻烦。

      但……进都进来了,这时候也不好说要走吧?

      荼梦影去静室换过湿外套,擦过被雨打湿的裙摆,便回到茶间,茶间的窗户撑开了半扇,随着风雨,自窗外纷纷然飘进几许西府海棠落在地上,此刻,许亦观已经倒好两盏竹叶茶置于茶案晾着热气,茶盏旁还放着两碟精巧的茶点,有丝丝热气升腾,大概是刚从蒸笼里蒸好拿出来的。

      “姑娘,请坐,不知道姑娘可否喝得惯竹叶茶?”

      荼梦影将散落额前的刘海重新别到耳后,在许亦观对面的空茶席坐了下来,兀自惭愧的摸了摸耳朵:“许老板,您不用总姑娘姑娘的称呼我,你我看起来年纪大抵相差不大,我姓荼,名梦影,荼是荼蘼花事的荼,梦影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许亦观自然接道,浅金色的瞳中流动着一点笑意,暖融融的,像午后阳光撒在叶片上的流金,闪烁着跳跃的光芒。

      荼梦影一时微愣,觉得这个人就像月洞门后盈盈而立的蓝雪花让人眼前一亮,光是看着就像触碰到了阳光。

      “嗯,正是。”荼梦影点了点头,手指轻叩茶案,“许老板和我们方丈老板可是……好友?”

      “算是吧,估估日子,我同他相识已有六个年头了。”许亦观如是说。

      “那就难怪了。”荼梦影轻笑,拿起稍烫的茶盏,保持淑女的风范一手稍作兰花优雅扇起茶香嗅着,随后微抿了一口,说:“这茶好独特,我好像以前在哪里喝过。”

      “你喜欢就好。”许亦观微笑着,眉梢轻舒,又隔着棉布拿起紫砂壶,给荼梦影的茶盏中添了些茶水。

      荼梦影也借此细细打量着对方的眉眼,不知不觉入了神,直到许亦观放下茶壶,不自在又不解的看向她:“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是。”荼梦影嘴角噙笑浅浅摇了摇头:“抱歉,唐突了,不过,你长得可真好看,五官标致得就像艺术品,而且你的眼睛很漂亮,目光温而不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浅金色的瞳孔呢。”

      “谢谢。”许亦观很真诚的道了谢,握着茶盏的手却微微收紧。

      一壶佳茗品毕,许亦观讲究的说要去采些雨后的西府海棠煮茶,便只留了荼梦影一人懒洋洋窝在炉边暖暖烘着。

      看着许亦观掀开门帘出去的身影,荼梦影失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许亦观过得精致,若是换了她大抵不会在一壶茶上下这样的功夫。

      此刻正有些无聊,她的目光从许亦观瘦高的背影转移到茶案上的点心,刚吃下的馄饨还占着肚子,纵然她的眼睛告诉她想吃,但是她的胃却抗议着装不下了,只好又将目光转移到茶案旁只及案台高的矮脚书架上。

      最上层放着一本翻开的缝线古书,应当是看了一半放下的,书的纸墨均已褪色,页面也不甚平整,颇有些年头了,大抵还是主人常翻阅的书。

      荼梦影将书小心翼翼拿起,拨开书页中细碎的侧柏叶书签,朦胧拂去后,是书页中一列列刚健柔美行书文体的一瞥惊鸿,她不太懂得书法,只是看到的那一瞬间,便想起欧阳询《用笔论》中曾说: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所谓铁画银钩便当是如此。

      而被书签朦胧遮住的那一句是用朱笔写下的经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这句经言的结尾处,还有一朵血红色的地涌金莲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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