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辋川》南巫里

1、浮华

　　星月黯淡，辋川城迎来了它的黎明，此时夜色将褪未褪，楼外幽深的青石街道在此时却已有了悉悉簌簌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行人的低语。

　　这个如诗如画的南方小城，养出来的人也像这里的气候一般，温婉又善解人意，知道天色过早，莫要影响尚在酣眠的人清梦良宵，步子是迈的轻飘飘的，话语声也温柔的浸在风雨里，若是不注意听，几乎要以为是风吹过的声音。

　　不过，荼梦影一向浅眠，即便是风吹过的声音也足够让她幽幽醒转，再不能入眠。

　　初定要在辋川城长居时，荼梦影穿街掠巷于重重烟雨雾幕中寻寻觅觅，最终定下这座青苔深巷里的梨白小院，原因无它，此处偏僻，又背靠璧霖山，足够安静，平日连行人都寥寥无几。

　　今日却是反常了些。

　　荼梦影侧过身开了盏床头的小灯，穿起鞋子站在窗前，轻轻推开了木窗，窗外的料峭春寒和斜风细雨便在此时一齐涌了进来，迎面吹着怪冻人的。

　　她瑟缩着抚了抚双臂，白皙的手越过窗户轻点了下窗前花台凝满雨珠的垂瀑草叶子，晶莹剔透的凝露顺势滚落，无声没入了土壤里。

　　这么玩了一会儿，荼梦影才拢住及腰的长发，探出头去看楼下的一弯深巷，街边的青瓷灯盏都还暖融融的亮着，可见小城的居民撑着伞，三两结伴而行，偶然能看见伞下露出的一角竹篮，还特意用一方干爽的帕子盖在面儿上，只见得一点边角，但也能囫囵见到是线香、蜡烛、纸钱一类物事。

　　再往璧霖山的方向看，往常漆黑一片的半山腰墓园已能瞥见几丝微弱的火光。

　　后知后觉的荼梦影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原是清明。

　　这便不反常了，大概也会是青苔巷弄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

　　只是，这样的日子……与她却是无甚关系的。

　　荼梦影愣在窗前对着璧霖山腰的几丝明亮出神，无知无觉间，流露出些许深藏心井的悲怆。
　　好吧，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天起的早倒是可以早些去茶楼，也能吃到茶楼师傅刚做好出炉的点心,如此，今日的早饭就无需自己动手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毕竟缺失睡眠是木已成舟的事，对不起脑子总要对得起肚子，能省下做早饭的功夫也还是好的。

　　荼梦影在小城闹市的一家茶楼做香艺师，主要负责香艺表演以及茶楼中日常所用和香的调配，偶尔兼职一下茶艺和花艺，倘若不是对画知之甚少，大抵品茶焚香插花挂画，这文人四雅便能凑齐了。

　　这家茶楼有个飘渺的名字“浮华坞”，细细念着很有几分禅意。

　　辋川城坐落在山间，本就是一座不大的古城，来此旅游者众多，到此定居者却是很少的，这里远离现代化的大城市，连医院都只有几家世代承袭的中医药馆，每日只有早晚两趟公交进出，还是近十几年来，政府大力扶持辋川城的旅游业才新开的路线，整个辋川城也没有几家人是有汽车的，缘因这里都是九曲十八弯的深巷，四个轮子的汽车未必能比得上两个轮子的单车好用。

　　如此看，倒也是辋川城少了许多喧嚣的原因之一。

　　荼梦影打着油纸伞穿过铺满蓝花楹碎瓣的静谧深巷，掠过不知深几许的朱楼庭院，拐进亮起暖灯的凝华长街，这里有许多装潢古典的民宿，等再晚一会儿，街上的各色店面都开了，就有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可看。

　　浮华坞坐落在辋川河边，傍水而建，自有‘前楼后榭’，‘前楼’乃是一幢九层高的古楼，年代大致已不可考，‘后榭’则是一片搭建在河面之上的亭台水榭。这里和凝华长街相距不远，以荼梦影的脚程，再走个五分钟就能看见浮华坞的一道名景——辋回。

　　这道名景借助了天然水道的优势，在设计时，以古楼为圆心在其周边挖出大约两三米宽的半圆渠沟，将整幢古楼括在内里，又自辋川河引水种莲，莲是辋川城特有的红山莲，四季常开，妖冶殊绝，幽雅之至。

　　古楼红莲的结合既有时光沉淀的典朴之韵，细看之下又让人隐隐有妖冶诡谲之感，无疑会吸睛夺目，这一道景致常让见者止步不前，故浮华坞的老板又特名此处为‘辋回’，也就是浮华坞的玄关。

　　荼梦影提起轻扫红莲的长裙裙摆，小心翼翼踩在辋回的青浮石上，近日接连下雨，河水大涨，原先辋回中露出水面的青浮石都薄薄的漫上了一层水，稀落的浮萍卡在石缝中，随汩汩水流摇摆，好似载浮载沉的青鱼苗。

　　等踩上了古楼大堂的青石地砖，荼梦影才缓缓放下裙摆，再一抬首，却是有些傻眼。

　　按照浮华坞点心师傅的习惯，每日凌晨四点便已经在后厨揉面，现天色已亮，正是点心出炉的时候，应该有师傅们的吆喝声才对，耳边却是一片万籁俱寂。

　　左右四顾一番，整个大堂黑黢黢的，荼梦影有点近视，眯着眼扫了遍面前的光景，仅在掌柜台前看到一丝若有似无，绰绰约约摇曳着的烛光。

　　这原是有人的么？可谁这年头了不开灯点蜡烛？

　　荼梦影轻轻挑眉抬起步子往那处走，近身一看，好不讶异，竟是在璧霖山上清修的老板端坐在台后喝茶。

　　不错，浮华坞的老板也是璧霖山静禅寺的……方丈。

　　法号，明心。

　　这位方丈老板，荼梦影此前见过两次，次次见次次叹：这么一位方丈，若是放他出了这辋川山城，必是一代妖僧。

　　那真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长眉星目，灼灼辉光，明明是清霜月色的气质，偏眉间生有一朵璀璨艳冶的红莲胎记，端的是一股妖气四溢，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笑意像是一把勾魂夺命的弯刀，再细看眼神却又会发现那眼里古井无澜，干干净净蕴着洗尘禅机，是无端的极致矛盾也是令人心颤的迷人魅惑。

　　还好明心方丈颇有自知之明，轻易不下璧霖山，不然能欠下满袈裟的红尘债。

　　明心啜饮了一口清茶，察觉有人来，悠悠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见是荼梦影，如静水的目光随着眼尾上扬转瞬化为勾人的缠丝，看着她饶有兴致道：“荼施主，晨好，可要饮些清茶？”

　　荼梦影正要开口说‘不用’，并问问今天店里是有什么事儿竟不开张了，明心又兀自看向杯中的残茶，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玩着瓷盏，很是惋惜的说：“可惜我只有这一个茶杯，荼施主想饮也是不能了。”

　　荼梦影：“……”

　　那您问这话是为了什么呢？

　　暂且不同您计较，先问正事要紧，荼梦影如是想着，再要开口，明心又是陡然一问让她已经提到嗓子眼的话又揉碎了咽回肚子里：“荼施主清晨前来可是没有看企业微信里的信息？”

　　荼梦影咬了一下唇，莫名有些憋闷，仿佛喉咙里真的被塞了一团棉花，让她每每想说话却不能，她决定还是自己找答案，不再让这妖僧有开口堵她心的机会。

　　然则，全身上下的兜掏了个遍，也没见到那只巴掌大的黑色智能手机，荼梦影眨了眨眼，回想起这个东西好似落在小楼的某个角落……

　　这一切自然是被明心尽收眼底，施施然从袈裟的衣缝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群里的通知放到荼梦影眼前，‘清明节全体放假一天’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荼梦影不解道：“竟是我出国太久不了解国内诸多事况了么？什么时候服务行业都能按时休法定节假日了？”

　　这就难怪今日能见到方丈老板了，员工都休假，今日又是清明，几乎人人都要归家祭祖，偌大一个浮华坞总得有人守着不是。

　　“别的地方大抵没有，可这里是浮华坞。”明心勾着唇角笑了笑，缱绻的语调勾人心弦，“看荼施主如此，想来是还处在2G时代，贫僧我，可都是5G了呢，施主可否考虑稍微跟上一点时代的步伐？”

　　荼梦幽幽看了明心一眼，没有太在意明心的调侃，只是调转语锋平淡的说：“既是休假，那我就先回去了。”

　　“请留步。”明心倏然站起身来，步履平稳的走出掌柜台，指间不疾不徐拨动着沉香念珠手串，笑吟吟问道：“施主还不曾吃早饭吧？”

　　荼梦影瞟了一眼那手串：“不曾。”

　　心里却想着浮华坞这些年的收益大概还是不错的，瞧那丰盈油润的沉香念珠串，如果没有看走眼的话，应当是沉香中的极品奇楠所制，还是价格极为昂贵的软丝绿奇，少说也要五位数一克吧，他这手里一百零八颗的念珠……

　　荼梦影没往下想，怕数字后面的零太多自己数不过来。

　　“那可真是赶巧，贫僧也没吃早饭，不知贫僧可否有这个荣幸邀荼施主一同吃早席？”明心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蓄了一汪清透的净池水，乍一看实在是诚挚无比，仿佛真的只是想相约吃个早饭。

　　荼梦影自是知道没有白献的殷勤，但想着要是能薅一把老板的羊毛，也不算太亏，她快速眨了眨眼睛：“老板您请客吗？”

　　明心扬起的嘴角停滞了，他双手合十静静看了荼梦影一会儿，厚着脸皮迟疑道：“贫僧以为，或许我们可以自食其力？”

　　荼梦影小小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越有钱的人就越小气：“那便算了，我还是回家自己煮吧。”
　　明心见她要走，又赶忙出声：“等一下！”

　　“走过辋回，往左拐过两个街角，有一个馄饨摊子，干净卫生，汤鲜味美，我打包票必然好吃，这个我还是请得起的。”明心神情殷切道。

　　荼梦影兀自无语，堂堂浮华坞的老板，静禅寺的方丈，手上戴着的是不知道多少个零的沉香珠串，请人吃饭竟然吃路边摊，还是最朴素不过的馄饨，哪怕是烧烤呢，听着也比馄饨豪气些，荼梦影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长了那样一副好皮囊的人会遁入空门了。

　　俗话说得好，肉沫再小也是肉，馄饨再朴素也能填饱肚子，但五脏庙再唱空城计，荼梦影怕是要躺着出这浮华坞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