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辋川》南巫里

12、归离

　　叩叩叩——

　　正是夜深人静时，陡然传来的一阵急促敲门声将荼梦影惊醒，荼梦影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正要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的人却似乎特别着急，直接将门打开走了进来。

　　走廊上并不刺眼的明黄灯光照进房间，荼梦影坐在床边定睛一看，竟是许亦观，身后还跟着伊纳医生，怀里抱着仍在睡梦中的小姑娘。

　　“你们……干嘛？”

　　荼梦影有些懵，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漆黑如墨，这两人大半夜衣着整齐都不睡觉的么？

　　许亦观蹙着眉，语气有些急，她伸手抬了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你快收拾一下，送你离开这里。”

　　“现在？”荼梦影的脑子还没转起来，许亦观已经打开衣柜在帮她收拾衣服了。

　　还不忘睨着她叮嘱道：“快穿鞋。”

　　“哦。”来不及多问，荼梦影迷迷瞪瞪答应了一句，她第一次感受到从许亦观身上散发出来的慌张，站在门口的伊纳医生也表现得非常紧绷，时不时左顾右盼。

　　她张了张嘴，本想说那些衣服本来就是许亦观给她找的，其实不用收拾直接走就行……但是吧，荼梦影望着许亦观瘦高的背影，突然想到傍晚时在天台上的那句‘用真心换真心’，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许亦观的动作很麻利，不过十五分钟，就把荼梦影带到了医疗大楼前，月光下，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开了过来。

　　“我刚收到消息，你们医疗队的总驻还在麦吉尔那，就在今天下午，原来的对立方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合法政府，大局已定，战火平息，现在外面比我这里安全，虽然从峡谷到麦吉尔那的公路被炸毁，但是可以绕行费尔罕，从费尔罕郡前往麦吉尔那……”许亦观拉着荼梦影往前走，还不忘絮絮叨叨。

　　荼梦影没忍住插了句嘴：“就算是这样，也不用天不亮就走吧？外面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你开车多危险啊。”

　　听罢，许亦观脚步一僵安静的在车前站定几秒，而后转过身对荼梦影笑了笑，微微上扬的唇角却有些滞涩，她接着之前没有说完的话往下说：“你明天上午就可以到驻地，但是这一次……我就不能送你了。”

　　嗯？荼梦影微微仰头，借着清凌凌的月光看见了许亦观镜片下眼底的乌青。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时轻抿了下唇细声说：“我要走了，银丝朱玉该现在给你吧？”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多保管一段时间？”

　　午夜总是静谧的，许亦观垂着眼，沁凉的月洒下薄薄一层瓷白的月华覆在她身侧，空寂而清冷。

　　荼梦影慢慢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中略显讶异：“我这就走了，以后你可不一定再能找到我的，况且这个东西应当是留在你这才最安全吧？”

　　“不。”许亦观肃穆的摇了摇头，“你带走比留在我这里安全……还有，现在战火平息，医疗队应该会派遣一批医务人员回总部进行工作交接，你尽可能回去，离开这个国家。”

　　“为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荼梦影已经完全可以确定是发生了什么许亦观自己都没有办法应付过来的事情，要说银丝朱玉虽是个不得了的宝贝，但放在她这普通人身上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啊！

　　一想到炸弹，当初空袭遇难的痛细细密密攀了上来，荼梦影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她细细想了想，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她抬起头试探问道：“不会是有除了你和伊纳之外别的人知道了银丝朱玉在我这吧？”

　　许亦观眉头紧拧：“不止。”

　　“不止是什么意思？我的天呐，求求你了一口气讲完吧！”荼梦影捂着扑腾的心脏苦大仇深道。
　　“简单点说就是有人买通了看守护卫未经我的允许向家族上报了银丝朱玉重现于世的消息，我父亲已经带着人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许亦观删繁就简挑了重点讲。

　　“那……”荼梦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张的绞着手：“你父亲是来找银丝朱玉的，我直接交给他行不行？现在这都是文明社会了，他不至于对我怎么样吧？”

　　“呵。”许亦观冷笑了声：“你和银丝朱玉同时出现，只要是个带了脑子的人都会觉得你和那块玉的关系千丝万缕，更何况是我那个神经衰弱每天都在疑神疑鬼的父亲，要是换做以前……”话及于此，她扫了一眼荼梦影姣好的脸：“最多应该也就是把你软禁起来，方便拷问，但是现在你恐怕不仅会失去人身自由还要面临被侵犯的风险。”

　　“这这这！”荼梦影被吓得不轻：“又是为什么？”

　　“因为……”许亦观眼尾微微上扬，缓缓抬起的眼里满是张扬的快意：“我略施了个小计，让他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你知道这种雄风不再的男人一般都会有些变态的癖好，听说，他上个月短短三十天换了不下百八十个情妇呢，啧啧啧啧啧。”

　　荼梦影目瞪口呆，这两父女是什么仇什么恨呐！

　　惊慌之下，不等许亦观再说些什么，荼梦影自己从伊纳怀里抱过孩子麻溜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汽车开动前她还降下车窗深深望了一眼对方：“你真的，绝了。”

　　坐在驾驶位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哥哥，荼梦影侧目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这小哥哥戴着口罩，看不清全脸，只见一对长眉斜飞入鬓，神情专注的开车，眉目间还让荼梦影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和伊纳医生有几分相像，不过这小哥哥的气质跟伊纳医生截然不同，从荼梦影坐上车到现在不知行驶到峡谷几里开外，人小哥哥连个眼神都没施舍。

　　不过，荼梦影也没有功夫去纠结人家高冷与否，她脑子里的信息量有些大，正抱着孩子倚在紧闭的车窗前五味陈杂又惶惶不安的胡思乱想，时不时车身的一个颠簸，荼梦影又要提心吊胆好一会儿，毕竟前面的小哥哥英俊归英俊，但……这么年轻，又是夜间越野驾驶，真怕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车栽进哪条无名山沟里，车毁人亡。

　　还无人得知。

　　就这么煎熬了半宿，迎来了天光大亮，荼梦影某根紧绷的神经才松了下来，她看着窗外不断靠近又远去的树木，眼皮渐渐沉重。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终点。

　　荼梦影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位小哥哥是连叫醒她都不愿意所以才会在停车之际来了个急刹车，安全带都没能阻止荼梦影的额头往前座的椅背上磕，上一秒还在梦里安逸喝茶，下一秒就垂死梦中惊坐起，肾上腺素飙升，心脏狂跳不止，险些因心动过速而猝死。

　　还好，额头虽然遭了殃，怀里的小姑娘被荼梦影护得紧，安然无恙，只是醒了过来，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溜溜的四处张望。

　　汽车就停在离驻地百来米远的灌木丛后，荼梦影道过谢却依然没有听到小哥哥喉咙里哪怕发出一个音节，他甚至眼皮都不抬，只有骨节分明的手急促的敲击着方向盘，表达着烦躁的情绪。

　　荼梦影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也不想再招人嫌，抱起孩子以最麻利的动作和最快的速度从车上下来。

　　说来也巧，刚下车，就恰好碰到有医生扶着病人从驻地里走出来，对方送走病人不远不近盯着荼梦影的身形看了几秒才试探性用中文叫了一声：“荼梦影？”

　　荼梦影闻言转过身，一看清来人的面容，激动得又哭又笑一路小跑过去，语调千回百转满含心酸喊了句：“沈声！”

　　沈声伸出一根手指精准抵在即将撞向他怀里的某人额头上，皱着眉抬头望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缓缓开口：“竟然不是鬼，祸害遗千年诚不欺我。”

　　熊熊燃烧的热情之火啊，就被这句堪比六月飞霜的冷言冷语生生冻住了。

　　是了，荼梦影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怎么就忘了这位跟她同根同源的老乡是和许亦观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嘴狠心辣呢。

　　说不定还更胜一筹。

　　然则不等荼梦影再说些什么，沈声就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打不同颜色的手环，望着朝此处驶来的几辆军绿色卡车，回过头睨了荼梦影一眼：“把孩子送到七号帐篷，要干活儿了。”

　　“哦，就来。”抬起脚步匆匆往驻地里走的荼梦影不忘回首瞄一眼墨绿的灌木丛，果然是车去人空。

　　虽说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别，仿佛在峡谷的种种都是昨日幻梦，就好像河水激流过后的水沫泡影，一旦暗流平息，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驻地，荼梦影再没时间悲春伤秋了，孩子刚安顿好，就被沈声叫去连做了几台CPR，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要虚脱倒地。

　　同样刚下台的沈声瞧着荼梦影这状态，紧皱的眉宇连川字纹都挤了出来：“敢情你这一个多月是到哪个桃花源享福去了？这体力连你刚入队的时候都赶不上。”

　　荼梦影没力气跟沈声贫嘴，打眼瞧了瞧帐篷外没有再推人进来，便朝沈声轻飘摆了摆手：“趁现在没人，且让我歇会儿。”

　　“话说回来。”荼梦影咽了下发干的嗓子，“我怎么觉着驻地里的同事比起我走的时候好像少了许多？都不怎么能瞧见人呢。”

　　沈声抬了下眼，从物资台下抽出一瓶水递给荼梦影：“喝点。”

　　等荼梦影接过才往下说：“我还想问你呢，威尔斯护士长和约翰医生跟你一队的，怎么就你回来了？他们人呢？”

　　沈声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荼梦影身心俱疲，她掐着手里水瓶的瓶颈，心绪难安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沈声。

　　“就是这样，我和威尔斯护士长在途中遭遇了空袭，总共二十一人，只有我和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威尔斯护士长以及村民的遗体收拢后葬在了鹤望兰峡谷。至于约翰医生，我去卡古亚找他，但是整个村子都空了，现在应该算是……下落不明。”

　　荼梦影惆怅的叹了口气,一寻思：“要不，趁现在这会儿有空，我去找队长汇报一下情况？我觉得约翰医生大概率还活着，但是现在全国的通讯、交通都处于中断状态，他一定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我去找队长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说完，荼梦影起身便要往外走。

　　沈声瞥了眼荼梦影的背影，冷声喝住了她的脚步：“别去！”

　　“为什么？”

　　“他不在这！”

　　荼梦影不解：“什么意思？”

　　“他被拘禁了。”眼见是不得不说了，沈声疲惫的闭了闭眼睛，“半个月前，队长就想让一部分受了伤的医务人员提前结束任务执行，先回总部进行交换派遣，并且向总部请求医疗用品的支援……但是，被占领麦吉尔那的对立政府驳回了该项出境请求，因为他们觉得并不会像我们说的这样有新的医务人员愿意交换到这里来。”

　　荼梦影哑然不语。

　　虽说志愿医疗队的队员要服从组织的派遣工作，但那是在相对和平地区的工作准则，半个月前这里还是名副其实炮火纷飞的战区，就算要交换派遣也是以志愿为原则，交换过来的医务人员确实会比回去的要少一些。

　　“驳回就驳回了，为什么要拘禁队长？什么缘由？”荼梦影愠声问道。

　　沈声抬手按了下太阳穴：“按照规定，送到驻地的伤员要根据伤情的危重程度以先重后轻的救治原则进行无差别治疗，但是对立方政府有一位威望颇高的将军在送到驻地时，接诊医生给他戴了绿色手环，也就是入院的时候他的伤情属于非急症患者一类，但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后，这位将军突发全身痉挛，我们甚至来不及抢救，患者就死亡了。

　　“恰好这前一天队长再次申请了出境，对立方政府就认为我们一心只想离开战区没有认真履行无差别治疗的原则，一度要中断我们所有的物资供给甚至有些拥护将军的伤员在驻地里扬言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队长没办法，只能以己作抵了。”

　　荼梦影听完默默低下了头，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跟沈声他们比起来，她在鹤望兰峡谷过的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她知道沈声现在说得轻飘飘，但各位留守驻地的队员在战火连天的麦吉尔那能熬到现在殊为不易，尤其在那位将军死亡之后，驻地肯定是一片混乱，冲突四起，还要面临物资中断没有供给的威胁，很有可能一句话讲不好小命就没了，驻地上下定然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等一下。”荼梦影松开轻咬的唇瓣，若有所思道：“不是在昨天下午原来的对立方政权已经成为该国的合法政府了吗？战争已经平息了呀，交换派遣不存在什么大问题了吧？”

　　沈声狐疑的目光看过来：“你从哪知道的？现在通讯还未恢复，驻地没有收到消息啊。”

　　“呃……”荼梦影不得不重提前面被三言两语带过的许亦观：“是收留我的那个好心人告诉我的。”

　　话音方落几秒，帐篷外就传来一阵潮水般的欢呼久久不散，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掀开帐布走到外面，驻地中央的空地上，一名包扎好伤口的士兵正挥舞着旗帜向大家宣告战争胜利的消息。

　　“呵，这可怪了。”人声鼎沸过后，沈声难得眼角带了一丝笑：“离首都图拉米亚最近的城市就是麦吉尔那，我们这都还没收到消息，你那救命恩人倒是十分灵通啊。”

　　听起来是不经意的调侃，实则让荼梦影‘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意味十分明显。

　　荼梦影只得干巴巴笑着，豪门深似海，她已然一只脚踩进海里就快被淹死了，可不敢再让沈声掺和进来，现下这片海够深够乱了。

　　但话说回来，沈声作为国内知名医科大学本硕博连读的高材生，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的。

　　荼梦影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转了两圈，紧接着抬眼望了下四周，然后一本正经朝沈声招了招手：“你且附耳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沈声犹疑了两秒，踟蹰着走近了两步，荼梦影悉悉簌簌的话语声灌进他耳朵里：“我那救命恩人压根不是人，我当时被炸弹都炸得面目全非了，一脚踏进鬼门关，阎王爷说我铁定死翘翘了，你猜怎么着？人家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硬是让我活了，其实这也挺玄乎，大抵你是不信的，可你看我身上，脸上，一丝丝疤痕都没有啊，那炸我的可是炸弹哎！”

　　荼梦影还十分认真的将白大褂的长袖卷起，高高仰着脖子抬起脸给沈声看：“你瞧，恢复得多好，连颈纹都少了！”

　　沈声蹙着眉，嫌弃的将荼梦影一把推开：“瞎扯什么？净答非所问，怎么？想蒙混过关？”

　　“啧！要不说你读书太多成书呆子了呢？”荼梦影一巴掌盖在沈声的肩上：“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我那救命恩人是不世出的谪仙，人家要知道什么事儿掐指一算，天下尽在胸中。”

　　沈声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还没等他那句‘白痴’的口头禅脱口而出，荼梦影就先失落落垂下了眼帘，话里话外都充满了不被信任的寞然：“你看吧，你非要我说，我说了你却又不信，可怜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实实在在见过我那救命恩人一面，我除了能强行这么解释，我还能怎么办呢，唉。”

　　长长一口气尽数叹完，荼梦影努力撑起自己失魂落魄的背影，慢慢朝另一个帐篷走去，留下沈声一个人独自在烈日之下瞠目结舌。

　　没错，既然无法糊弄，那就让他无话可说，荼梦影心情大好，这胡说八道文学自觉是玩明白了。

　　果不其然，当晚队长大人就胳膊腿俱全被送回了驻地。

　　其实医疗队还有一位副队长，那可是意气风发，惊才绝艳一位翩翩少年郎，德法混血，身材外貌没得说，整个医疗队的男性之中就数他和沈声长得最好，关键是人家脑子也灵，人情世故信手拈来，就没有跟他处不好的人，也没有他和不了的稀泥，故而，年纪不大却已然是副队长了。

　　不过此前下乡自领去了地理位置最为偏僻的一处村庄，这个国家本就山多平原少，通讯设备又落后，常常是人往哪片林子一钻，就别想能联系上，又听说副队长去的这个村庄附近好似有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磁场，别说电子设备，就是指南针在这个磁场里也像无头苍蝇一般找不着南北。

　　更别说这地方昏天黑地将将打完了一仗，副队长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不过以他那超乎寻常的‘社牛’能力，大家都一致相信副队长不仅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掉，很有可能回来的时候那张俊脸还能圆润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