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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81章 死寂 ...

  •   天亮了,阴天。
      昏沉的云压在流州城的上方,让人无法喘息。
      等周帙发现的时候,手机的信号已经断了一个小时了。
      街道上,长长地跪着一连长串的感染者。
      这座城没有按照以往的节奏运转,每一栋本该忙碌的大楼此时都沉寂得可怕。
      哭声渐渐小了,城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握着没有信号的手机,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头顶上浮着4的女人也拿出了手机,她低头划拉了几下,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仰头,看向了一座大楼的楼顶,那里似乎有人,但是周帙处于死角,他看不见大楼上有什么东西。
      她从跪坐的姿势变成了站立。也许是因为跪得太久,站起来脚步虚浮,又踉踉跄跄地坐了回去。
      而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了出来,他手上举着枪。
      看到枪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惊恐万分。
      人类好像生来就对黑洞洞的枪口有着天然的恐惧。
      拿着枪的人声音不大不小,但正好能够被周帙听见,“跪好!”
      女人重新跪着,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信号为什么断了?”
      “避免你们出去瞎传。”
      这时候有个男人愤愤不平,“我们这些倒霉催的都从两三点钟跪到现在了,我们是居民,不是俘虏!”
      “上面下达下来的命令,你们必须在这待着。”拿枪者的语气不容置喙,“要是你想换个地方跪,也不是不可以。”
      “这本来就不公平,我们又不是故意得这个病的,凭什么要我们一直跪在这里?隔离也不是这么个隔离法的!”
      伴随着拿枪者把黑洞洞的枪抵住他的脑门的时候,男人噤声了。
      “我们也只是拿上面的一个月三千的工资办事,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们。”
      他见男人不再说话,就拿走了枪。
      男人低头跪着,姿态顺从。
      女人则抬起了头,她的嘴唇干裂,脸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尸印,“我只是想问,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们吗。”
      拿枪者没有回答她,而是冷漠地走到一边。似乎这一段的居民都是由他来看管的。
      女人没有再和拿枪者说话,似乎是知道他也只是最下面的一个小官而已。
      她抬头继续看向了大楼楼顶的方向,声音放大,“我们这些不幸运的人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也都听从你们的话没有向外界透露一点风声,说你们让我们这些感染者跪在街上整整三个小时。”
      “为什么还要切断我们的信号?我们和家人联系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完,女人哭了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珍珠。
      她哽咽着,哭泣着,“凭什么,凭什么?”
      眼看她的情绪很快就要感染到其他人,陆陆续续有几个女人也都站了起来。
      “我的孩子才满月,我甚至都没给她喂奶就被你们拉出来跪在这里。你知道我的女儿哭得有多惨吗?”一个憔悴的女人声音发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委屈得,大概两者都有,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掉。
      “谁没有家,谁家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你们让我们跪着为什么,是怕我们站起来逃跑吗?”又一个女人说道。
      “切断我们的信号又是为什么?是怕你们的丑陋行径被我们抖出去吗?这不是做贼心虚!”
      最初的,也就是头顶上浮着4的女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着楼顶,“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伴随着一声骇人的枪响,众人惊呼。
      女人头顶的4缓缓变淡,消失。
      她眉心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流进了她的眼睛里。
      她整个身体僵直着倒在了地上,两只漂亮的眼睛仍然瞪得老大。
      有人痛哭出声,愤怒地把自己的手机往上方砸去。
      “杀人啦——杀人啦——”头顶上浮着5的人尖叫道。
      又一声令人耳鸣的枪响,这人头顶上的数字也消失了。
      尸体轰然倒地,又是死不瞑目。
      接连死了两个人,再麻木的人也跪不住了。
      无数的人急急忙忙爬起来,却因为跪太久,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他们歪歪扭扭地奔逃着,身体和身体碰撞,摔倒。
      哭声,尖叫声,枪声顿时响彻耳际。
      大厦上的大屏幕蓦地亮了,切换至一张ppt上,ppt上是一段文字申明。
      为避免病毒的持续传播,如遇感染者,可以由正常居民自行解决。
      一具又一具中枪的尸体倒在地上。
      街道也就这样,顷刻间血流成河。
      新鲜的尸体横七竖八,表情各异地堆在了本该繁华先进的街道上。
      这本是周帙熟悉的家乡的街道,如今却是这般骇人模样。
      天好像不知不觉更阴沉了。周帙忽然觉得双手僵硬,活动了一下手指,拿出了手机。
      现在也才六点半而已。
      他怎么感觉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街道上的死人都留在那,活人都跑了个干净。
      周帙不知道他们去哪里躲着了。冷静地坐上轮椅,冷静地出门,出了满是鲜血和尸体的酒店大堂。
      他坐着轮椅来到了尸横遍野的街道上,来到了第一个被枪打死的女人的身边。
      抬起头,看向女人总是抬头望着的位置。
      那里有着一个巨大的摄像头以及无数自动锁定枪械。
      那黑洞洞的枪口左右上下地瞄准着,最后锁定了周帙。
      一秒后判定周帙是正常人,那枪口又扭向了别处,迅速开了一枪。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尸体倒地声,周帙不用循声看去就知道是一个感染者又被击中死亡了。
      表面光滑的摄像头是现代科技的伟大产物,占据着流州城的最高点,无死角地监控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天上阴沉的云朵的倒影呈现在摄像头漆黑光滑的表面。
      但那光洁的表面只存在了那么一会。随后,摄像头表面瞬间被击中爆炸。
      无数玻璃碎片四散炸开,内里的机械被轰得火星直冒。
      罪魁祸首慢慢地放下了丢出道具的胳膊,他的指尖甚至都被这强大的火药染上了点黑色的痕迹。
      周帙低头看向自己残废的双腿,如果不是因为这双腿,他会在第一个女人死亡之前就毁掉这该死的东西。
      失去了摄像头的枪械高速运转起来,无法锁定目标,它们看起来像一群黑色的无头苍蝇,只会扭动,而无法准确开枪。
      周帙控制轮椅转身,穿过尸横遍野的街道,去往街道尽头。
      天仍旧是阴的,而且下起了雨。
      雨淋湿了周帙的头发,额前的刘海软趴趴地贴紧了额头。
      他伸出手,像以前那样把所有刘海朝后捋去。
      周帙的唇角是绷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他就这么坐着轮椅一直往前。他并不是漫无目的。
      他的目的来了,就在一家奶茶店门前站着,打着伞。
      奶茶店的玻璃门上溅了血,此时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堪。
      天气很冷。秋眠穿着一件很大的外套,左手插在兜里,右手举着伞。
      他看着周帙,露出了一个微笑。
      “终于舍得自己来找我了?”
      周帙抬眼望着他。
      “你身上都被雨淋湿了。”秋眠又说,“看起来好狼狈。”
      周帙沉默片刻,默默地转着轮椅来到了秋眠面前,走到了屋檐下。
      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浑身透着一种可怕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远离。
      秋眠放下伞,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细心地折了一道,左手捏住周帙的脸,右手替他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水珠。
      “我猜。”秋眠一边擦,一边看着周帙垂下去的纤长的睫毛,“你一定在想用什么稀奇古怪的道具整死我吧。”
      周帙在脑海里清点道具的思绪一顿。
      擦干了周帙的脸,秋眠俯身,直直地望着周帙的眼睛。
      周帙也看着他。
      眼前的人长着一张和秋眠一模一样只不过稚嫩了些的脸,却有着秋眠不会有的神情。
      “我和你以前认识吗。”秋眠忽然问。
      周帙懒得回答他。
      “我不记得我过往的十几年里有过你这么一号人。”秋眠多少还是太年轻稚嫩了,语气有些轻佻,但很快又变得深沉下去,“但我不介意以后有你这么一号人。”
      周帙沉默了片刻。
      他努力把眼前的秋眠和他的秋眠分割开。但面前的秋眠又确实,真的是秋眠。
      周帙陷入了一种死循环里,程序循环结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程序好像一辈子都与秋眠挂钩。
      “瘟疫,”周帙说,“是你的手笔吗?”
      秋眠挑了挑眉,“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这对于无辜的人来说不公平。”周帙沉着声音,“他们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但也没必要如此不幸。”
      秋眠没说话,而是直起了身体,垂眸看着他。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大到呼吸声都隐没在雨声里,但却震耳欲聋。
      “我们以前认识吗。”秋眠又问。
      无力感充斥了周帙的胸腔,他似乎意识到他无法改变一切。
      他低下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们以后会认识。”
      “什么时候。”
      “在你上高中后。”
      “我们会在同一个高中吗。”
      “嗯。”
      “我们会多年后相见吗。”
      “嗯。”
      “你爱我吗。”
      周帙听到这里,蓦地抬起头。
      秋眠的眼神里满是对于“爱”这个字的好奇,他在渴望着周帙的回答。
      似乎和周帙问答是一件他很喜欢的事情。
      天空中一道闷雷,让周帙思绪清醒。
      街边又响起了枪声。那枪声隐没在雨声里,显得遥远。
      周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又冲进了雨幕里。
      秋眠怅然地望着周帙的背影。他没能得到期许的回答,甚至,他都没有得到回答。

      当周帙再次救下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头顶上的399慢慢消失了。
      不知不觉,流州城内已经死了快四百人了。
      他疲惫地摇着轮椅走出了巷子。
      外面放晴了。
      阳光照亮了周帙溅着血点的脸,也照亮了这座死城。
      被救的是个孩子,年纪不过七八岁大。
      他稚嫩的脸上布满了尸印。
      迈着艰难的步伐,他拽住了周帙的轮椅,“哥哥。”
      周帙停了下来,扭头看着他。
      男孩眨着大大的眼睛。天上的太阳倒映进了他眼睛里,像潭水中的明珠一样。
      “你看见我妈妈了吗。”他问道,“我找不到她了。”
      周帙一下子愣住了。他望着男孩满是尸印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希冀。
      远方仍有逃窜的居民。
      惨叫声,枪声,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悲恸的哭喊响彻天际。
      有人被追杀,有人躲在大楼之内。
      有人在屠戮,有人辗转无数巷口。
      天好像确实晴了,但阳光却没有照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周帙陷入了漫长的自我迷茫。他好像被丢进了一片看不见的雾里,无论怎样都无法触及边界。
      他脑海里浮现了很多回忆里的画面,十几岁的画面,二十岁的画面。
      学医五年,他们这一群体比很多人都要敬畏生命,也明白生命的脆弱。
      周帙缓过神时,男孩仍在看着他。
      接着,周帙就看到男孩头顶缓缓浮现了一个血红色的数字。
      405。
      “哥哥!”男孩忽然大惊失色,尖叫道。
      枪响还没触及耳膜的时候,周帙就肢体快于大脑,猛地扑到小男孩身上。
      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子弹打穿了轮椅的椅背,划过了周帙的肩膀。
      灼热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周帙抬眼望去,他肩膀的衣服被划破,子弹擦过他的肩膀,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巷子口站着一个拿着枪,戴着头盔的“工作人员”。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在封死的城内四处追杀感染者。
      一旦感染者靠近全是守卫的城边妄想逃出去,就会被戒备森严的军队直接击杀。
      他们只能像小鼠一样在城内四处逃窜。
      周帙咬着牙,甩出了一堆爆炸符。
      巷子内顿时尘土飞扬,爆炸声不绝于耳。
      周帙紧紧地护住怀里的男孩,在密集的枪声中扔出道具离开了巷子,躲进了单元楼里。
      子弹不知道有多少击中了他们,周帙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了。
      进了单元楼后,周帙抱着男孩爬进了地下室的楼梯口,关上了楼梯门。
      怀里的男孩不知何时没有动静了。
      周帙低头一看。
      一颗子弹从男孩的左脸击穿到右脸,皮肉外翻,血沾染了整张脸。被枪子击穿的血洞里能看到他的牙龈。他甚至有几颗牙齿都被击落了,只有空荡荡的,血糊糊的牙根。
      男孩闭上了眼睛,死得很安静。
      周帙沉默着,沉默着。
      他抱着男孩很久很久,最后轻轻摸了摸他满是尸印的小脸。
      “对不起,我找不到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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