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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82章 尸印 ...

  •   男孩的尸体被周帙轻轻放在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脱下外套盖住了男孩的脸,沉默着转身爬上楼。
      这栋单元楼的电梯坏了,周帙的身上没中枪,但被枪子划了好几下,内里的T恤都变成了扎染T恤。头发先前被雨淋湿又染了血,黏在皮肤上。净白的皮肤上,干涸的,刚溅上的,都是血。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一节一节地爬着楼梯,在力气全部消失之前,终于有一户人家打开了门。
      “妈!”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
      接着传来脚步声,一个妇人走了出来,吓了一跳,“瑟瑟快关门!!”
      周帙顿了顿,抬起了头。
      他对上了一张漂亮的脸,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是十五岁的孙瑟瑟。
      他差点忘了,他,秋眠,孙瑟瑟三个人都来自流州。
      孙瑟瑟留着乖巧的短发,眼神惊恐地看着周帙,“他好像不是感染者。”
      周帙的脸上全是血,但没有尸印。
      孙母躲在门后面看了看,“你是正常人?”
      周帙没有力气点头了,声音有气无力,“我中枪了。”
      “快拉他进来,妈。”孙瑟瑟说道。
      两个女人合力把半死不活的周帙拖进屋内,孙瑟瑟和孙母两个人都很热心地找来热水和毛巾,给摊在地毯上的周帙擦干净脸,帮忙剥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
      周帙的肩膀,背部各有枪伤,但好在都是擦伤。肩膀上的伤口很严重,已经能够看见骨头了。
      好在孙瑟瑟的爸爸是医生,孙父不在家,家里也备着医疗箱。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周帙被安置在沙发上。
      孙瑟瑟守在沙发边上,她蹲下身,盯着周帙的脸看,“你还好吗?”
      “好多了,感谢。”周帙的角度只能看到孙瑟瑟一双漂亮的眼睛在眨着。
      “你为什么会中枪?”
      周帙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被一个感染者攻击,逃跑的时候遇见了正在巡逻的警卫,他们开枪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我。我没被感染者攻击到,但是也没好到哪里去。”
      孙瑟瑟点了点头,“你就待在这里,等外面的警卫们都把那些感染者解决了就好了。”
      周帙顿了顿,“一定……都要让他们死吗?”
      孙瑟瑟惊奇地扬着眉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帙,“难道不该吗?”
      少女长得漂亮,连惊讶的表情做得都很好看。她的目光很单纯,好像只是在单纯地问,难道不该吗,好像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周帙坐起身,“他们原本也只是普通人。”
      孙瑟瑟惊奇的表情渐渐消失,“那只也能说他们不够幸运。”
      周帙望着她,“他们是我们的同胞,这个病毒不会无解的,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
      “人类永远站在长远的角度去看问题。”孙瑟瑟的语气平淡,“救不了的,没必要去救。即使这次的瘟疫可以被结束,那么目前制止它的方法也只有阻止传染的继续发生。”
      孙瑟瑟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畏缩,周帙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
      他不再去劝服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有怜悯心的好像只有他自己而已。
      外面的太阳下山了。这荒唐的一天到头了。
      可明天还在继续,荒唐也在继续。
      周帙睡到半夜的时候听见孙父回来了,和孙母说了些话。
      “沙发上躺着的是什么人?”孙父的声音压得很低,有着中年男人的沉稳。
      “白天一个被感染者追着的普通人,他不小心被枪误伤了。”
      孙父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但还是保持着气声,“被感染者追?”
      “放心,他没有被感染,我照着你出门前嘱咐我的,仔细检查了他身上,没有尸印。”
      “你啊你,怎么可以随便放人进来。”
      孙母似乎有些委屈,“可是总不能看他死在外面。”
      周帙想起身,但是身上疼得不行,他就仍然躺着闭着眼睛。
      “瑟瑟睡了吗?”孙父问。
      “睡了,丫头睡死了,喊都喊不醒。”
      周帙听见孙父的脚步在慢慢接近自己。
      一股属于中年烟民的气味传来,孙父慢慢蹲下来,紧紧地盯着周帙的脸。
      周帙感受到了降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但是他没有睁开眼睛。
      接着他听见孙母也靠近了。孙母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孙父立刻嘘了一声。
      “怎么办?”孙母有些着急的样子。
      周帙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就知道了。
      “公告说了,可以由我们自行处理。”孙父说,“他没有和你们一起吃饭吧?”
      “没有,他太虚弱了,什么也没吃。”
      “只要没有飞沫,唾液等□□的交互就没事。”孙父声音很低,“屋里有我从医院带回来的药,捂进鼻子里,很快的。”
      孙母进屋去了。
      周帙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在孙父的注视下猛地睁开眼,趁孙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翻身滚下沙发。
      周帙的身体很瘦,滚进狭窄的茶几底下刚刚好。
      孙父吓了一跳,“他醒了!!”
      孙母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造孽啊!”
      周帙就这么躲在狭窄的茶几下面,“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
      孙父的声音也乱了,“你脸上出现尸印了,你被感染了。”
      周帙愣了一下,他伸出手摸了摸脸,那里光滑着,没有任何东西。
      他犹豫了片刻,从茶几底下出来,抬起头看着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妻。
      客厅里很黑,但是周帙还是能看见这对中年夫妻眼里的祈求。
      “瑟瑟才十五岁。”孙母突然跪了下来,声音颤抖,“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们这一家人都不能出事,出事了,谁都活不下去。”
      孙父也低着头,“并非是我们故意想杀你,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是瑟瑟要救你回来的,如果没有她,你甚至都活不到现在。”孙母掉了眼泪,“你总不能恩将仇报。”
      周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茫然的目光在二人的脸上逡巡。
      “我被……感染了?”
      孙母愣了一下,接着急急忙忙地拿出手机,调出前置摄像头,对准周帙的脸。
      黑暗中,周帙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了手机屏幕里。
      他的右侧脸颊上多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尸印。
      周帙愣在了原地,摸了摸那些尸印。
      什么时候感染的,他根本不知道。
      也许就是在拼死拼活地去救那些感染者的时候。
      “我们不杀你,你自己走,好吗。”孙母近乎哀求的语气。
      周帙也不知道自己点没点头,他拖着残废的双腿爬出了门外,只听见后面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而后门又开了,孙母探出一颗脑袋来,朝周帙丢了一件外套。
      “外面冷了,孩子。”孙母终究是不忍心,“多穿点。”
      门再一次关上了。
      周帙无言,他低下头,默默地穿上衣服,拉紧拉链,向下爬了两层,缩在楼道的角落,闭上眼睛。
      十一月。流州的秋天很冷,冷得周帙睡不着。
      外面的街道仍然时不时有人跑过的声音。
      偶尔响起的枪声惊醒了楼内的婴儿,啼哭骤起。
      瘟疫爆发的二十四个小时,周帙感染。
      瘟疫爆发的二十七个小时,警车负责清理尸体。
      瘟疫爆发的三十个小时,有居民发现楼梯道内的周帙,立刻报警。
      被抓住的后果只有被立刻击毙。已然是感染者的周帙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他抬起无光的眼睛,望着躲在防盗门后的瑟瑟发抖的居民。
      外面再次传来枪声。无力感也再一次扼制住了周帙的喉管。
      他难以呼吸,他快要窒息。
      最可悲的是他拼死拼活地努力,拖了一身的伤,半死不活,却没有改变任何。
      有人上楼梯了。
      一节一节,一步一步地靠近周帙。
      周帙累极了,他靠着墙角,闭上了眼睛。
      那人握着枪,站在了周帙的面前,垂眸望着他。
      “没回答我问题,就想死吗。”
      秋眠独有的音色犹如某种频率,瞬间引起了周帙脑中的共振。
      周帙疲惫地抬起眼睛,对上一双深黑的眸子。
      失去意识前,周帙好像看见了二十三岁的秋眠。
      秋眠在从前的日子里,都爱用那些温暖人心的话默默地鼓励他。
      “周帙,我希望你是你自己。”
      “你不用为任何人改变。”
      “我不想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我本想要你一声顺遂太平,可我又想你披荆斩棘。”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周帙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眼前慢慢清晰的是秋眠怔住的表情。
      那双漆黑的眸子,将自己的样子完完全全框在里面。
      他看见自己满脸的尸印。
      丑陋得都不像他了。
      他就这样躺着,被秋眠双手圈在怀里。
      秋眠身上的气味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令人安心。
      “你再说一遍。”秋眠沉着声音。
      周帙看不出秋眠有什么表情,他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周帙望着他,就那么望着他。
      像以前无数次望着他一样。
      “我爱你。”
      “为什么?”秋眠追问。
      好像又下雨了。
      流州城变得让周帙陌生,毕竟这里并不常下雨。
      周帙的目光慢慢转到天空,他的思维变得滞涩,不知道是不是这该死的病毒让他迟缓。
      “理由太多了,我记不过来了。”周帙缓缓闭上眼睛,“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秋眠没有说话,他垂眸,看着周帙脸上的尸印越来越多。
      “我来到这里之后看到过太多次的死亡了。”周帙慢慢说道,语气很轻很轻,“人们的生命,怎么能够那么脆弱。”
      “我们就像一张糖稀浇成的纸,一碰就碎了。”
      “你知道吗,我拼命地抱着那个男孩逃走,低头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以前的你是这样的。”
      “我好像一直都不了解你。”
      “我不知道你要经历什么才能从现在这样变成以后那样。”
      说完,周帙叹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着秋眠。
      “你总是会鼓励我,这次换我了好吗。”
      周帙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秋眠的侧脸,“我第一次见你年纪还这么小的样子。”
      秋眠摁住了周帙的手,没让他抽开。
      周帙笑了。对于秋眠来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周帙第一次对他笑。
      他真的笑了,眼睛眯起来,好像一瞬间都有了阳光一样。只是仔细一看,外面仍然阴雨绵绵。
      那一瞬间,秋眠感觉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了。
      “秋眠。”周帙低声喊着他的名字,“这里其实是你的梦。”
      “我差不多知道。”秋眠说。
      这里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心意来,他想让流州城毁灭,流州城就不得不毁灭。
      他愿意看挣扎的人们哭喊,那些不幸的人就不得不遭受苦难。
      他是愉悦的……也许是吧。
      秋眠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换句话说,他是个十足十的恶人。
      他做过诸如此类的梦很多,在梦里,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他自己。
      每一次醒来后都一身的冷汗,他会发现自己还是那副样子,讨厌这世界上的一切。
      他其实害怕得要死。他怕这世界抛弃他。
      每一次的梦境,他都在报复性地糟践自己的梦。
      和以往的每一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有个意料之外的人进入了他的梦。
      周帙没有说话,依旧微笑着,“你醒后也会忘记我。”
      “嗯。”秋眠应声。
      他好像知道自己梦醒之后会忘记梦里的一切。
      但是。
      他会在看见周帙笑容的那一瞬间再一次爱上他。
      即使再见面时,互不相识。
      “试着去爱这个世界好吗。”周帙意识渐渐模糊,“有人会爱你,比如我。”
      秋眠没有给他回应,他的目光落在周帙缓缓闭上的眼睛。
      属于周帙的呼吸和心跳一并消失。
      秋眠抚摸着周帙的脸颊。
      他的心好像突然变软了,就像他手指触摸到的周帙的肌肤一样。
      秋眠静静地抱着怀里的人,等待着他的体温一点点散尽。
      很久很久以后,秋眠才慢慢道:“好。”
      雨又下大了,整个灰色的城市笼罩在雨幕里。
      秋眠看不见天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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