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声》李中文

4、第四章

　　——我出去了。还要其他的吗。他走到主卧门前，对床上的女人轻声问道。
　　——不要了。
　　拉门把手，关上房门。轻轻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再拉一下，确保已经关上。走向门口，拖鞋和地板发出擦擦的声音，步履的轨迹留不下任何痕迹。新开的一家早餐店，小区门口转角的地方，我知道。之前是什么店铺来着。奶茶店。对。一杯温热的奶茶，加上珍珠和芋圆。拇指抵住纸吸管的尾部，攥紧吸管，用削尖的那头插向封口，边走边喝，喝一下午。她喜欢喝。谁？躺在床上的她还是她呢？都喜欢，我知道。
　　往前走。玄关。掏了掏左侧裤兜，想起来什么。在鞋柜上摆着的镜子后面，从透明的塑料袋中拿出一个口罩，折好，放入裤兜。把拖鞋换掉，穿袜子，运动鞋。照镜子。很满意，点头。用手摸了摸头发，有些油。速朽的身体在棺材当中，经过微生物的分解消失不见，只剩下我的头发，一团不再属于我的毛发。谁能证明我来过？你？你？还是你？写在书里的？人口档案里的？还是两代人记忆里的？
　　右手向下拧了门把手，往外推。咔嚓一声，门开了。风夹杂着冷空气卷入进来。让人不自觉的打冷颤。今天多少度？打开手机看一看。晴间多云，最高十六，最低一度。还真是有点冷。结不了冰。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水缸里一大块两厘米厚的玻璃，把手攥成拳头哈气，用力捶，咔嚓一声。中间塌下去，裂缝向四周蔓延，缸里满是碎冰块。拿出一块，高高举起，在太阳和眼睛中间，看到一个朦胧模糊的太阳。像是没擦干净的粉笔画。泛黄白炽灯一般的太阳照亮了整块玻璃。可以做成望远镜，要磨。还不如直接买两块玻璃。可是没钱。压抑住我的好奇心。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在我的指尖溜走。
　　对了，钥匙忘带。放哪了。昨天吃晚饭回来，走走走，开门，关门。走走走。主卧。开门，放下钥匙。知道了。在床头柜上放着呢。
　　把门关上。砰的一声，风吹的。太响了，会吵到她。换回拖鞋走向卧室。
　　——怎么了？她在看手机。轻轻的问道。
　　——钥匙忘带了。
　　——等下我给你开门。
　　——不用，我自己拿钥匙。
　　在桌子上拿了钥匙——钥匙扣，带着一只青蛙模样的人形吊坠。大步走开。轻轻地关上门，用力拉一下，确保已经关上。拿着钥匙，丁零当啷，在手里响。像是一把的什么握在手里。
　　楼道里谁放的床板还没挪走。一个星期三天前就放在这里，靠墙侧立——一堆被加工过的呆木头。在森林、小镇上生长，沐浴阳光和希望，修剪：锯掉多余的侧枝，茁壮成长。被选拔，砍伐。切成一段段的装上大卡车，送往加工厂，变成各式各样的工业生产结果。树如此，人亦是。
　　是房东的吧，他还有一套房子没租出去，在搞装修，把床板先放在楼道。房子还真多。拆迁分的？没准是买的。我瞎猜。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扭着肥胖的大屁股 ，扭扭扭，从楼下挪到楼上，扶着护栏，钥匙随着屁股的扭动格朗格朗有节奏的响。像是没掏干净耳朵，黄色成块的耳屎，一抬脚，不安分的在耳道里晃动，声音通过耳蜗、神经元传到大脑皮层。
　　后面跟着个肥胖的短发小年轻。鼻子像是捏上去的，没放好位置，鼻头快掉到了嘴巴上——刚毕业工作，出来租房。怯生生的。
　　“你看这间主卧，二十来平，还带个大飘窗。”房东开门很笃定的跟小年轻介绍，“你一个人住肯定是足够啦，整个套间三个人合租，还有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跟你一样，都是刚毕业出来工作的。”
　　“做饭有天然气，商用水电。出小区走两步就是地铁，上班可方便了。你看怎么样”
　　“确实很不错。”小年轻摸了摸头发，不停地打量着房间，电灯，柜子，电脑桌。这可能是自己接下来一年要待的地方。
　　是家也不是。
　　——你家在哪？有人问。
　　——安徽。
　　——老家？我说的是你住在哪。
　　——哦，哦。牡丹花苑。一号线的终点站。我以为你问的是老家在哪。
　　干脆问在哪住不是好了吗。可能他没看出来我是外地人。
　　“这能养猫吗？”小年轻问道。
　　“嗯。宠物啊。也可以养。不过抓坏东西可是要赔付的，从押金里面扣。”
　　“房租怎么算的？”
　　房东从嘴唇里说出一串数字，接着：“押一付三。”
　　“能便宜点吗。别的地方还都是押一付一。”刚出来工作，钱包还没足够的鼓，能够游刃有余的应付这些琐事。
　　“年付的话可以便宜五百块钱。看你想怎么付了。”房东把钥匙提溜在手里，发出一连串的响声。有些刺耳。
　　“一次性付一年？”
　　“对。”
　　“钱不太够。押一付一可以吗。”小年轻又挠了挠自己的短发。刚找到工作，从家里拿了五千块钱。去掉两个月房租还剩多少，得留够吃饭钱，可不想找别人借钱。多少号发工资。没问。只让下周一去上班。当时应该问清楚。我好做一下计划。第一次出来找工作，该问什么？什么时候发工资，福利待遇，节假日呢。绩效奖金？可没人跟我说。先做段时间看看，攒点钱。没准工作还不错。实在不行就换个工打。这房子到时候怎么办。万一新工作会离得很远呢。那情况就有些不妙。早上六点钟起床，洗漱坐地铁，买点早餐路上吃，边走边嚼，对肠胃不好，不管了。每天三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熬不住。一点自己的时间也没有。
　　“也行。”手里的钥匙还是持续的发出刺耳的响声。房东笑眯眯的。是个好人，热心肠。因为他笑眯眯的。黑色的大衣在墙上蹭了块白灰，癣一样在肩膀的显眼位置。扭扭脖子，把眼睛望向左肩膀，抬起右手，轻拍两下。扬起一股白烟。左肩膀的白灰消失不见。“也行。”还是笑眯眯的。
　　“您呐，您早。”对着男人，房东看了下手机：“上个月您的电费总共用了一百五十八块七毛。水费到时候单子出来我会给您送过来。”
　　“行。电费怎么支付，直接给你还是我在什么地方交。”
　　走廊里有些昏暗，声控灯一分钟后暗了下去。顿时只剩三个黑影面面相觑。啪。笑眯眯的房东用力跺脚。一下，没亮。接着再来两下，啪！啪！白炽灯光顿时充盈着走廊。三个人接着面面相觑。
　　“还是跟以前一样，您直接在手机支付就行。”还是笑眯眯的。
　　“好的。”男人转身，顺着楼梯朝楼下走去。
　　“去买早餐吗？”一个声音从后面问道——笑眯眯发出来的。
　　“是的。有些饿了。”接着往下走，顺着楼梯。噔噔噔、噔噔噔。后背在有人盯着，能感觉的到。有些不自在，被人盯着。动动脖子，向左歪歪头，向右歪歪头。嘎嘣嘎嘣的响，有气泡在骨头的关节里。好多了，不那么僵硬。
　　两个两千，两个三千，一个一千五。加起来多少？个十百千万，一万一千五。多少套房子？最起码两套。这家伙每个月收租也得两万三。男人默默计算着。还有其他房子呢。嘿，我要是杭州本地人多好。拆迁拆到我，分上几套房子，每个月揣着钥匙往外租房子收租。不用工作，我不打的工反正也会有人去打。
　　找人喝喝茶，聊聊天。手背在后面，顺着护城河一直往外走，看他们钓鱼。一个个老大爷，坐在小板凳上，举着鱼竿，睁大眼睛看向落满枯叶的水面。顺着他们的眼睛和鱼竿去找。浮漂在哪呢。找不着。哎、哎。鱼竿摆动两下。收线，抬竿。一个巴掌大的鲫鱼被扯着贪吃的嘴巴揪出水面。越来越近了，靠近岸边，放到地上。左手在板凳旁的小包里扯出一条蓝色毛巾，裹着鱼身，把鱼钩摘掉。扑通。把刚钓到的鱼放到准备好的灌满水的小桶里。给鱼钩重新上饵料——在一团红色的东西里划拉两下。重新甩杆。这次看到浮漂的位置了——一个指甲大小的红点。他们能坐多久？一天？总得吃饭吧。没见他们带的有早午餐。可能中午回去吃饭，会放饵料打窝。
　　不是杭州也行，随便哪个城市，只要是被拆迁到的本地人。这东西是命，老头老太太嚼舌根时嘴里说的那些东西。男人到了楼下，风有些大，地上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随风打滚，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些人总是能赶上好运气。不像我。买过七八次刮刮乐才中十块钱，还是幸运奖。数字是一个没对上。开始用指甲刮，指甲缝里塞满黑灰色的玩意儿。擦不掉，要洗。后来拿硬币刮，反正结果都一样。倒霉，没一点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