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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彭河江 ...

  •   站在秦将军后面的人,叫彭河江。
      彭河江是个船夫,他幼年丧父,周围除了个婆婆没有亲人,父亲是个镖客,大乱的那年被人杀死,抢了货,又过了一年,母亲承受不住压力,丢下他跑了。
      彭河江那时觉得这乱世可是真乱,搞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彭河江长的很快,一天一个样,和见风长的韭菜差不了多少。
      一年的时间一眨眼一眨就过去了。
      束发后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当了镖客。
      婆婆生病了,需要大笔的银钱,他找人借钱,可是谁又有人会把钱借给才刚束发的小家伙呢?
      那太假了,他们说:你找下一家吧,我们家没钱了,我们家也有人用,我们家周转不开。
      他走了一路,跪破了膝盖,磕破了脑袋,兜兜转转就借了不到几文钱,可那钱也是别人施舍给他的。
      当他了解到羊皮筏子走一趟能挣不少钱,他不顾一切的就开始学,他才刚束了发没几年,在别人家还是捧着的少年人,磕着了怕疼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他撑起了家里的担子。
      但他终究没有熬到婆婆好起来,就在婆婆去世的那年,他学会了羊皮筏子。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他送了第一个客人,是个镖客,他获得了第一笔块钱,够给婆婆买一段时间的药。
      他开心极了,推门时他喊:婆婆!我有钱了!
      婆婆没有理他,像是他母亲临走前的那一个夜晚,寂静的让人心里发慌。
      他料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下来,钱袋子掉到地上,惊起灰尘。
      那一刻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
      他连婆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像是离家母亲辞别的面庞一闪而过。
      给婆婆送完葬,看见墙角的羊皮筏子,那羊皮囊子鼓鼓的,像是他胸中的一团气。
      他想骂人,感觉学着玩意没有用,连婆婆的命都留不住,他感觉自己像个废物,谁都留不住,爹走了,娘离开了,连婆婆都要离开他。
      但他又知道生死有命,自己也是留不住的,他知道在这乱世,有人送葬,就是以死之人的福报。
      驱赶着羊皮筏子下黄河时,不走几百里就能看到一具尸体,被白蛆咬的破烂不堪的,被野狗叼走的,那两岸的乌鸦被尸体养的油水光滑。
      他想吐,但肚里空空如也,他也想像那些文人雅客般背两首诗来感慨这悲伤的情景,但他又没上过学,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在为做一个镖客努力,他不是行脚医生,不回救人,他无能为力。
      赶着羊皮筏子回来,他看着同辈的青年男女,就突然哭出声来。
      婆婆走的时候他没有哭,现在看到年轻人却想哭,他感觉自己的命怕是太坏了,但是又看到街角上蜷缩的乞丐,又感觉自己命还挺好,至少自己曾经有父母婆婆的陪伴,现在又袭了一身技艺,比这乞丐好上太多。
      这乱世要是能停了就好了,不会有那么多人背走他乡。
      做羊皮筏子的老头夸彭河江,这羊皮筏子怕不是为他准备的,哪里有暗窝,哪里水底下有个石头,他拿着个杆子,轻轻一敲就知道,他看了那么多羊皮筏子渡江,只有彭河江的羊皮筏子是一次性成功的。老汉说,多小多破的羊皮筏子在他手里赶着上黄河,如履平地,拄着竹竿在那黄水里犹如过江之鲫。
      他渡了一个又一个。
      七月廿一,他渡了个破布和尚。
      破布和尚下了船对他说:“施主,你的缘早早放下些为好。”
      彭河江说:“此言何出?”
      破布和尚说:“施主,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彭河江说:“世人有苦命,因缘做甜头。和尚,谢你给我提醒。”
      破布和尚说:“施主不必谢贫僧,贫僧一路化斋而来,路过寺庙见内里方丈枯瘦如柴,而坐下沙弥肥头大耳,又见道路两边庄稼,农家人哀声怨道,该地已有数日不下甘霖,贫僧愿尽绵薄之力,开河修道,以保丰收。”
      彭河江觉得这和尚和以往来的有些不同,以前那些和尚,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跟别人欠他钱一样像别人讨斋,这些都是家里没了饭的农户,活不下去了,削了发剃了头,出家为僧或入寺为尼,左右不过想活下去。可是他看着,这和尚确实是个真和尚。
      他一向看不起秃头驴,他们吃着人们的供奉,像是吸血的蚂蝗,渡了金的佛像藏污纳垢,可他听说,三江那里有苦行僧,以苦修身,赤脚行地,心怀慈悲,这破布和尚怕不是从三江那里出来的。
      船主人说:“行,你去见管事,告诉他就可。”
      破布和尚谢过他,抬脚就向前走。
      彭河江赶紧叫住他,见和尚扭过来灰扑扑的光头,问:“你要斋饭吗?”
      和尚说:“谢过施主,贫僧不想口腹之欲。”
      彭河江点头,用余光看着和尚远行,消失成一个点。
      浮桥在河上浮浮沉沉,羊皮筏子也在河上浮浮沉沉。
      晃的他恶心。
      说起来黄河,那不得不提浮桥。
      浮桥和羊皮筏子堪称金城奇观。
      金城被这涛涛的母亲河分成了两半,南北两岸联系全靠的羊皮筏子渡过来渡过去。
      不是没有浮桥,只是那浮桥一脚踩上去就是水,人走在上面,怕是走在浪上。
      无论怎么着,浮桥除了农户和着急的,怕是不会有人体会。
      在羊皮筏子上,他跟难缠的大户人家的管家打过招呼,见过因为好奇登上他们家羊皮筏子的贵公子哥,和去探望亲家的老汉唠过嗑,顺流而下时送葬人的纸钱飘到他的羊皮筏子上,带着土味的喇叭声音刺耳,又凭空生出一场悲凉。
      红白喜事,一人的一生就那么走完了。
      他想这人的差距咋这么大,人和人比怕不是要气死人。
      羊皮筏子黄河上游不出几里就看得见一个,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大小姐和贵公子哥上了他的船,要渡黄河,看见一个个气鼓鼓的羊皮囊子,大惊失色。
      更有可笑的,说要请了僧人来给那些羊超度。
      他噗嗤笑了,羊?呵,那事不就像猫吃老鼠,老鼠吃米吗。
      羊吃草,人吃羊,这是天经地义。
      那些小姐少爷怕不是忘了他们嘴巴里吃过多少羊肉牛肉和猪肉,若是真要落了畜牲道,他们那才是十恶不赦。
      他也不说话,行船的时候快了点,浪一个接一个的攀上羊皮筏子,打湿了贵人们金贵的鞋子。
      下了船,贵人们抛给他个碎银子,骂骂咧咧的踩着黄河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
      他在后面笑的畅快。
      他看着他们离开,小成一粒米的模样,突然一下感慨,
      人在这天地间,像是一粒米,落进土里努力生长就能繁衍后代,可若是被虫蛀了,又或者是落到地上没有努力发芽,那就要变成肥料,变成滋生害虫的温房,最后化作一捧灰。
      当天夜里,他就梦到了婆婆,婆婆花白的头发裹在白布里,穿着素白的衣服,这个人就是出纸中走出来的般。
      白的眼疼。
      她对彭河江说:阿河,你长大了,该走走了。
      彭河江觉得婆婆说得对,他长大了,该走走了。
      他看着婆婆缓缓移动,离他越来越远。
      她像一捧蠕动的白雪,放在手心里就能瞬间化掉。
      再阳光一照,就消失的看不见了。
      但他没有再惶恐,他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会再回来看看一眼,告诉他说这些话。
      也许是婆婆不想再让他担心,想让她唯一牵挂的外孙好好的活下去。
      婆婆做到了,他真的感受到那种安心的氛围。
      彭河江就这么着,长大了。
      兄弟们娶亲的娶亲,生孩子的生孩子。
      可是他就像是怕了一样,不敢再娶亲生子,他怕他的孩子像他一样,成为一个镖客,又害怕这乱世再一次来临,他死了,妻子走了,孩子孤零零的留在金城,他想想就感觉心里痛。
      道上有句老话说,这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撑船排行三苦之首。
      可彭河江觉得还好,黄河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就像是巨兽,但他在的手里像是乖顺的小猫。
      羊皮筏子,扯起来帆子罩住货物,然后过去浮桥,五百多个羊皮套子组成货运的羊皮筏子在黄河上像是一个块儿。
      他手里已有三四个羊皮筏子,从上游到下游,大的运一次半个月,小的一次七八天,托人运大的羊皮筏子,小的就自己带着走,再花三天骑马和兄弟们回到上游,再运货,往来上几次钱就多了。
      他是依水而生的跑船人,一年有三个月的时间飘在船上,从上游到下游,运一次货能捞到不少钱,有时间了再载个人,半年的收入就攒出来了,等能行船的月份一过,他就要开始走镖,还是运货,有时候会护送个人,跟着他的兄弟们还是船上的那些人,从黄河的源头往下走,到黄河中游再返回,这时候就不走镖了,运回来内陆需要的盐,和大小姐们要带丝绸和金饰。
      并不是有人没有考虑过打劫他们,彭河江不是好惹的,金城的镖客大多豪放,但是若要运动着货物,他会和你拼命。
      命可以丢,货物不可以动,这是每个金城镖客最深的信念。待回到家乡,人回来了,货物定然没丢,要是都没回来,家里人也不哭,倒一晚自家酿的高粱酒,冲着他离去的地方拜上三次,叫他的名字,把酒泼在地上,无论天南海北,那人就一定会尝的到家乡的酒。
      等到过了二十二,他有了余钱,带着兄弟们往南方开大船。
      彭河江收拾了行李,离开了生了育了他近二十几年的金城,带着兄弟们开始闯荡一番。
      南方的船把式不一样,新手总是会手忙脚乱。
      可彭河江是谁,是吃在水上住在水上的船老大!更别提羊皮筏子多难开他都能驾驭,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开个船那是用着砍刀切菜——大材小用。
      没出几年,南方也流起来彭河江的故事。
      彭河江乐善好施,彭河江抓了贼,彭河江打了没见过的鱼回来,这些故事随着渔夫们的口流向大江南北,最后编的不成样子。
      他们的相遇说来也巧,秦国斌二十八岁时还未娶妻,彭河江当年刚二十四,正是个好男人。
      才过了五年,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彭河江的鼎鼎大名,那个船老大当过镖客,行过羊皮筏子,开过大船,你问什么是羊皮筏子?自己去金城那边看呀。
      人们说彭河江凶猛彪悍,能打老虎,说彭河江是个水神,要不然他怎么能在黄河那滚滚波涛上如履平地,他们把他传的邪乎齐神,青面獠牙,又或者是白玉面冠,清风朗朗。
      甚至于一段时间,有人听见他介绍还不相信他是彭河江。
      秦国斌也是。
      他要送一批私人物品,他打听到彭河江的大名,亲自去见的人。
      等见了面才知道,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只是一个长的像竹竿般又高又瘦的年轻人。
      但不是个竹竿样,倒像是磅礴生长的麦苗,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彭河江看见他,了然起身:“见过秦将军,内间请。”
      秦国斌点点头:“多谢船管事。”
      发生了什么事都也太过于老套。
      你气不过是英雄救美,杀人劫货,看吧,人之间的爱情就是那么容易获得。
      不过发生一些事,拉一个手,对一下眼。
      等秦国斌想起来时,已经不记得他杀了什么人,又救了什么货。
      那晚的月亮长的很像月饼。
      还有就是那个小混蛋长的真好看。
      最后就是彭河江是我的鸳鸯。
      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手。
      他那宛如青松的姿态。
      看他的时候,感觉整个心里都在发烫。
      回到月亮像月饼的那一天晚上。
      彭河江把秦国斌叫出来,看着那朗朗清光。
      彭河江说,都是男人,你有我也有,有什么怕的?
      秦国斌说,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不合伦理。
      彭河江说,那四书五经教你行房事了吗?
      秦国斌说不出来话,脸却红了。
      彭河江乘胜追击:十八岁那年我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有人结为契兄弟,就是闽南,契兄弟在那边颇为盛行,我太过于不解,就问一对结为契兄弟的人,为什么不和女子在一起,那人告诉我,因为他和他契兄弟相爱。
      秦国斌红着脸:这有背伦理!
      彭河江哈哈大笑:伦理?死了的老头给万物都定了名字,可笑至极!伦理不过二字!什么是伦理?三纲五常当什么用!我妈和别人跑了有人管吗?没有!这乱世死了人又没地方埋有人管吗?没有!父母杀了儿子给母亲看病有人管吗?没有!
      他讥讽的看着秦国斌:将军,这个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去了,多我们一个不多,少我们一个不少,违背四书五经的事多了去了,谁又能管的过来?
      他比秦国斌矮一截,他昂着头看着发愣的秦国斌时像只斗红了眼的鸡。
      他喘着气,很大声,像是要把他这辈子受的所有的不平和怨恨都呼出来,秦国斌想到了那个死去的猎户的儿子,也是像这样大口喘着气,往身体里运输着那仅有的一些气体,维持着火炉的运转——他看起来像是快要被气疯了。
      可秦国斌不懂,他甚至感觉惊异,又有点稀奇,一个人把他的心赤裸裸的刨给他看,鼓动的血管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彭河江喘累了,弯下腰,一米八的金城汉子像个焉了吧唧的细腰狗,跟在主人身边吐着舌头。
      彭河江说:秦忠,我心悦你。
      秦国斌想,这人怕不是个疯子,伤天害理。可是是他愿意,也放纵自己抛弃那恪守的四书五经,陪着他疯这一次。
      他们闻在一起。
      两个成年男人的吻并没有什么好的描写,因为出来的太过于匆忙,秦国斌没有漱口,嘴里泡发着羊肉和酒的味道,而彭河江嘴里满满一股酸菜汤味,可谁都没有提,谁也没有嫌弃谁。他们在草丛里像两只狗般啃来啃去,毫无章法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一吻及终,秦国斌搂着彭河江,像溺水的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后,彭河江就是秦国斌的命了。
      秦国斌的眼前飞过一只寒鸦,呼啦啦的从这一棵树落脚到另一棵树上,眨着红色的眼睛,看着他们——连个乌鸦都想活下去,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呢?
      在这个乱世,所有人都想憋着一股气,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太子想要登上皇位,大臣想要国家安定,将军想要边疆和平,农户期盼着庄稼来年丰收,行船的企盼多挣几个钱。
      太子把精力耗在文书公告上,大臣上书积极的给出良议,将军四处征战这国家怕是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农户们一颗汗珠子摔八瓣,行船的拖着货物扯着嗓子吆喊。
      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好像草草了事的,只有他秦国斌一个人。
      以后就不会了,他有了另一个人。
      月亮悄悄升起来,他们坐在岸边。
      他们想到那个糟糕透了的吻,红了耳朵,相互看了眼,看着对方的嘴巴哈哈大笑。
      他们从家乡谈到童年,又从童年谈到生死。
      秦国斌对此轻描淡写:“要是我死了,也就不想着什么马革裹尸,葬在沙场了,记得把我埋了就好。要是寻不到我尸体,你就唱着好儿郎,给我打一壶酒,再在黄河上喊着我的名——这样无论多远,我一定都会听到。”
      彭河江捣他一拳:“呸呸呸!你说胡说什么呢,你命可大着呢,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生死的说法离他们太远,有人说,刀剑无眼,可秦将军战无不胜,行船危险,可船老大从未失过手。
      但都是活在刀尖上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一个不注意敌人的刀口捅到了心,削去了手,一个不注意,遇到暗石,船破个洞,货物丢了没事,人命可就没了。
      火把静静地燃烧,发出噼嚓噼嚓的声音,已经是子时,军中打更的人吊着嗓子敲着帮子,嘶哑的声音惊起一片寒鸦。
      熟睡的将士们不知道这个夜晚,他们的将军和船老大在夜幕的遮拦下,定了姻缘。
      彭河江和秦国斌披着毯子,坐在河边。
      夜露森凉,月光柔和了大河的波涛,秦国斌从包裹里取出大囊问,烧酒,喝吗。
      彭河江笑了:喝,不过你从哪儿搞的这酒?我每次行船都会跟兄弟们喝,喝完就把碗摔碎,碎碎平安啊。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递给秦国斌,秦国斌也喝了一口,高粱酒辣,从嗓子眼窜到心尖。
      “这是我们的合卺酒。”秦国斌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
      彭河江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秦国斌说,天地在上——两人都没了父母,那就是天地在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在看着,他们喝了合卺酒,就是一家人了。
      彭河江送完车队,秦国斌来了。
      秦国斌问他:“去黄河边转转?”
      黄河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黄浪掀翻巨石,风吹动的水,呜啦啦的像一个汉子在候调子。
      那是他们离别了半年后的第一次出行。
      路过黄河边时,他们遇到一个算命先生。
      那个老先生往前走了两步,拦住他们的去路。
      “两位公子不妨算上一卦。”
      秦国斌还未开口,彭河江就说:“我自幼不信这偷鸡拐狗的东西。”
      算命先生也不恼:“这位公子,您早上可是送了个小姐?那小姐扎的可否是盘螺鬓?”
      彭河江说:“ 我就在黄河边上运的人,你看见了?”
      算命先生说:“那小姐命数将近,不出三日,往返的车队再来时,您就看不到小姐了。”
      彭河江说:“那我拿什么信你。”
      算命先生说:“跟我算的准,你三日后再来运客,您可以带着您身边这位公子再来这里。“
      说完匆匆一抱拳:“老夫在此恭候两人。”
      话说到这份上,彭河江不得应也得应。
      待到算命先生走远了。
      他扯了把秦国斌:“这老头子深深叨叨的,算的我有些害怕。”
      他继续说:“将军,你说他算的不准。”
      秦国斌这才回应:“算命的人也并非都是假把式,但是就是人想要活下去,那他们就得耍耍。”
      这一句话前半句答了彭河江,后半句又教他家国大事。
      彭河江点头:“那就等三日之后吧。”
      三日后 ,车队又来了,彭河江没有看到小姐,他问站着他身边的一个仆从:你们家小姐呢?
      仆从低声说:“小姐她染了风寒,去了。”
      彭河江莫名有些憎愣。
      他不知道哪算命先生是算的准,还是那个小姐突然间感染了风寒,去了。
      怀着这个心,他拉上秦国斌来到算命先生说的地方。
      算命先生与等候多时,看见他们的身影微微颔首。
      彭河江行了个礼:“老先生,请您给晚生算上一卦。”
      算命先生问:“公子,能否告诉我你的名?”
      彭河江直起身子:“晚辈彭河江”
      “你叫彭河江?”算命先生笑了:“嚯,都是水,你可是和水分不开的啊。”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该起个木的名,滔滔江水总是要有个法子。”
      算命先生又看向秦国斌:“不知这位……?”
      秦国斌抱拳行了一礼:“鄙人秦国斌,请先生算上一卦。”
      算命先生笑眯眯的回了一个礼:“大将军,不敢当不敢当啊。”
      他递给他一个签桶:“将军,您抽一卦。”
      他选了最上面的那一根签递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接过来看了眼,摇摇头。
      “秋草逢霜困难疾弱,虽出豪杰,人生波折。”
      算命先生继续说:“将军啊,这世事难料,等您功成名就后,卸了那盔甲返乡吧!”
      秦国斌含笑应下,他本就有如此打算,年过三十,看清楚了不少事,对别人的好意也乐的接受,多给了算命先生一点碎银子。
      秋风萧瑟,黄河边上甚是空旷。
      算命先生背着木箱,两个脚陷在泥地上的漩涡里,看着两个人离去的样子。
      缓缓摇了摇头。
      一副不赞成他们的样子。
      要是彭河江见了,怕是又要囔囔,一个两个的都来指手画脚,怕不是闲的没事。
      彭河江三十岁的时候,将军收复了南关。
      在那时正在行船,路过一个码头时有人在喊:南关收服了!南关收服了!
      周围人围上去,七嘴八舌。
      那人站在乌木棚子上,像个说书人样拍了拍手:“诸位且静,听我扬某缓缓道来……”
      彭河江站在船上,飘过来的声音转到耳边:
      “……秦将军的刀一挥!喝的一下,敌军脑袋掉了!…………”
      他是个高个,在船上看着说书人是在俯视,他看的见一张唾沫横飞的嘴和一双乱挥的手。
      百姓认为他将军好,他为他的将军高兴。
      他和他将军只过过一回中秋节。
      他将军来找他,提着月饼和酒。
      豆沙月饼是军营里做的,酒是从农户家换的。
      齁甜的月饼怕是的太干,豆沙硬成一块铁饼,刀都敲不开,面皮发黄,像是从泥地里滚出来的。
      彭河江咬了一口,差点没把他的牙硌掉。
      酒有一股土味,度数不高。
      他睨了眼将军,将军解释他来的太过匆忙,卸了军中的军务就往回赶,他扯了一把自己灰扑扑的褂子:这一路上战乱,卖东西的商贩都没有几个。
      彭河江点点头,把秦国斌的月饼给诸位列仙供奉上,从厨房里取出来了现买的月饼。
      月饼皮薄馅大,小巧精致的让彭河江一口能吃两个。
      “姑苏御送的月饼,叫人托了一盒。”彭河江说。
      “太过小了。”将军有些不满。
      从战场上下来的怕不是都有这通病——肉要吃大块的,菜要吃一整棵的,馍馍大的和脸一样。
      吃什么都要大的,这才能有力气。
      “有的吃就不错了。”彭河江看将军,若有所指到,“你们营的将士们怕不是吃着砖头块过来的。”
      秦国斌没说话。
      昨天下吃不起东西的人太多了,每年饿死了不乏有几百人了也有几千人。
      真个份上,真是有的吃就不错了。
      坐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无言。
      两人分隔的有些久,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又咽回肚子里。
      石榴开了口,秦国斌细细的剥着石榴籽,剥了一小把递给彭河江,彭河江接过来,扔了几粒到嘴里。
      “秦将军,这些日子辛苦了。”
      秦国斌点点头,他向来话不多,叫他开口说几个字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你也是。”
      彭河江挠挠头:“花前月下,秦将军和我共赴巫山云雨?”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秦国斌却当了真,他站起身,伸出手去拉彭河江,摸到一手茧子。
      彭河江赶船手里磨了茧,将军舞枪弄刀手里一层老茧,他和将军握在一块儿时,感觉不出来细嫩的皮肉,反倒是两个人的茧子相互隔着,像两块老树皮,为了取热相互摩擦在一起。
      说到他们的手,又不得不提他们身上落下的那些病根。
      彭河江连年在水上呆着,水上寒气大,水汽像是附骨之蛆,一个劲的往皮肉里面钻,一到冬天他就是关节疼。
      秦国斌连年行兵打仗,受过的伤不知多少,胳膊上,背上,甚至肚子上都有人被劈过的伤痕,等到劳累过了,躺在床上时,那些痛便会沿着伤痕便会细细的蔓延出来。
      他俩都跟倔驴一样,谁也没把谁的痛苦宣之于口,彭河江有时能收到一个暖炉,秦国斌有时会在自己的桌子上看见瓶上好的伤药。可他们又跟锯了嘴的葫芦般,八竿子打不出来一个屁,仿佛在这场不为人所知的关系里,谁先服个软,谁就成了败军。
      彭河江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打趣到:“哟,秦将军开窍啦?”
      他倒也没反抗,一边说着一边被将军拉着走。
      他想,这石榴和月饼怕是吃不下去了。
      有时候,彭河江觉得他的将军太苦了,没有吃过几口糖,一直在边疆征战,等到海晏河清,却又要被杀鸡敬猴。
      他听过将军讲杯酒释兵权,他想,这样的也就行了,到那时候他们一起卸去了这一身重担,回到家乡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养羊和大鹅,自己种点花草,也乐的清闲。
      那小姑娘也能回来,这个世上很多离家的人也能都回家。
      那这样就是将军说的海晏河清了罢。
      他已经年过三十,得知将军回家的消息,像个小孩子那样得到了一颗糖而开心不已。
      他会将军终于可以好好的,好好的老去了。
      彭河江忍不住的幻想:七老八十,牙齿脱落,将军定然没有这时候舒朗,但他的身子骨一定十分强健,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可以被称为长寿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孩子,也做不到三代同堂,阖家欢乐,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老头子相互扶持。
      可是那样总是很好,他想象中的日子就改怎么过,不用面对别人的闲言,也不用听那些像长舌妇般男人们的尖酸刻薄。
      他的将军没有吃过什么亏,最大的亏怕不是吃在了他这里。
      因为他将军答应了他好多事。
      他的将军答应他,卸甲归田,采菊南山。
      他的将军答应他,海晏河清,看遍这世间美景。
      他的将军答应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赴阴间。
      虽然感觉这很肉麻,那的的确确戳中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他的将军跟其他人分外的不一样,他看的通透,比那只会蛮力的将军们多了几分智谋,也称得上是个军中的智囊,他更不会去贪恋权势,也没有入过谁的圈,说到底,他是对皇上最忠心的那个人。
      不与其说他是忠心于皇上,不如说他是忠心于这天下的百姓。
      若是皇上做了生灵涂炭的事情,秦国斌怕是会向农民起义般跳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在他心里,百姓永远比照皇位重要。
      他的将军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忠君没有学到,反倒是学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皇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天之下,莫非百姓。
      可他的他的将军就是这点不好,看着太过于通透了,招惹人记恨,连皇上都有些忌惮他。
      这过于不妙,就算彭河江虽然就是个船夫,一天到晚水上来,水上去,跑的满身都是鱼腥味。
      可是这人世间的变化,就像是是滔滔的江水,有的人前半生像是黄河,后半生倒像是长江。他就是这样,前半生黄水卷着石头咕噜噜的一路奔到大海,后半生又有些跌宕起伏,但还算是过得平稳。
      他一路从乱世走到太平安康,他的将军一路从小兵做到大将,尊敬将军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呼声也越来越多,彭河江高兴,也惊惧——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心眼小的跟针尖一样,虽然他将军给他打下了半壁江山,他也是不会知足。
      他将军说杯酒释兵权,彭河江说,好啊,那这样咱们就解甲归田。
      怕不是他高兴太早了,等到将军那一纸告令下来的时候,彭河江还是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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