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她》缝纫熊

2、失踪

　　总算要走了。

　　在确认崔丝塔精神正常、没受到任何胁迫伤害，17被单方面再三保证不参与任何违反犯罪活动后，两位警察收队离开。临走前，女警察递给崔丝塔一张纸条，让她以后遇到麻烦就打这个电话。

　　崔丝塔并不想麻烦他们，但女警察坚持，她只好微笑道谢，等门一关上，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

　　车从安南区的北侧往南开，路过拥挤不堪的十字路口，在等绿灯的间隙，孙安国突然开口：“小江，你有没有觉得这对兄妹非常奇怪？”

　　小江是他今年带的新人，刚从警校毕业，虽然经手的案件少，心思也简单，但脑子还算灵活。

　　“孙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小姑娘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学习，不就是放暑假一星期没出门吗？我要是能休一星期的假，我也不出门！”

　　说完，小江觉得口干舌燥，她拿出之前时先生递来的水，捏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喝完还咂巴咂巴嘴，感觉味道有点怪。

　　不会是过期了吧，她仔细检查瓶子，直到看清瓶底的生产日期。

　　“孙哥，”小江的声音略带颤抖，“喝了过期的矿泉水，人会怎么样？”

　　孙安国投以奇怪的一瞥。“过期多久？”

　　小江支支吾吾：“也没多久，就就……十年。”

　　车猛地刹住，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孙安国打转方向盘：“我先送你去医院。”小江点了点头，惨白的脸终于找回一点热气。

　　开到一半，路上堵车，他焦躁地拍了拍喇叭，心里忍不住想，正常人怎么可能会留下超过保质期整整十年的瓶装水。

　　“502的前业主姓刘，你明天查一下他，顺便问问这房子是怎么过户的。”

　　“恐怕问不出什么。”

　　孙安国转过头，他知道小江心软，也知道她做事顾虑太多，放不开手，但听到她这么果断的言论还是头一次。

　　“你什么意思？”

　　“刘康十年就去世了。”

　　“怎么死的？”

　　“煤气中毒。他妻子当时在外地出差，孩子留在邻居家，家里就他一人，而且刘康有酗酒的毛病，案发当日疑似煤气泄漏，再加上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可以确定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孙安国忍住想抽烟的冲动，“我们设想一下，刘康死了，他老婆卖了房子，买家很有可能就是崔丝塔失踪的父亲。安德鲁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外国人，如果他失踪，那他的家人应该会求助大使馆或向当地的派出所报案，可这十年以来，我都没听过外国人在本市失踪的案子。”

　　小江倒是想起以前在京市读书期间听到过的一起社会案件。外籍养父收养了十名本国儿童，其中一名八岁女童因外伤病危，在引起舆论关注后，他们又一起“消失”。

　　“要么安德鲁没有失踪，出于躲避仇家或者其他原因的考虑，暗自躲在某地；要么就是他已经遇害，兄妹俩并不知情，以为父亲只是搬到了景江生活。”

　　“可这水放了整整十年，莫非他失踪了十年？”小江紧张道。

　　“他可能还活着。”孙安国说这话的同时并没有什么把握，一股说不清的不安萦绕在心头，其实这并非他所想。理论而言，失踪十年，存活几率微乎其微，他说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小江。

　　“我觉得安德鲁还活着。”小江的性子里带着点盲目乐观，她凡事都喜欢往好的方面想，“安德鲁失踪十年，可为什么这对兄妹直到最近才想起来找他？他肯定给他们留下一些重要线索，比如跟景江有关。”

　　“医院到了，你先去检查。”

　　与此同时，崔丝塔打开冰箱，望着冷藏室里整整齐齐的瓶装水，欲言又止。他们人类管这种行为叫什么来着？嗯，缺什么补什么。

　　跟所有卢米尔人一样，安德鲁缺水缺得要命。

　　足足占据半个十二区的地堡，里面最大的一个房间既不是生化实验室也不是智能机械坊，而是盛满浅蓝色液体的巨大水池。

　　围绕水池的地砖来自第三区的金绿宝石，具备出色的耐久性，金色的弧面会随着光线呈现出纯白的光带，她习惯坐在光带上，偶尔盯着水面发呆。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没有意义，如水滴般微不足道的一些时刻，在被迫卷入命运漩涡后无一不嘲弄她的天真可笑。

　　崔丝塔的人生自躺进休眠仓起就被命运之斧利落地劈成两截。

　　命运之斧的主人，一个头发银白的男人，他收留了她，在地堡教导她二十年如何生存，然后就在某一日，陨石雨下坠的二十四小时前，驾驶着远航星舰消失在浩瀚宇宙中。

　　他走后，她既没失落也没难过，一种尘埃落定的真实感占据大脑，果然啊，她还是了解他，没有任何人值得安德鲁停下脚步，他曾说过他死也要死在外星系。

　　但谁也没能料到，他会来地球还待了这么久。

　　崔丝塔想起在卢米尔星最后一次见安德鲁的场景，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全息投影，实时同步没出过任何差错。

　　她在水池边席地而坐，与他屁股底下柔软的深红色丝绒沙发一比，这坚硬冰冷的金绿宝石似乎输得彻底。

　　安德鲁随意地敞开褐色风衣，灰色眼珠深陷在眼窝里，闪耀着沉静的光芒，漆皮鞋踩着柔软的圆形地毯，身后是巴洛克风格的棕红书架，华丽繁琐的金箔贴面在昏暗的壁灯下晕开出富丽堂皇的视觉效果。

　　他凝神细听，左手边是半米高的黑色唱片机。唱片机的直臂在将一张金色唱碟上获取的讯息完整无误地传递给放大器，小巧敏锐的唱针摩擦着唱片沟痕，一圈圈地，永不停歇。

　　崔丝塔起身，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唱片。

　　是镀金铝版，她很快辨认出它的材质。在卢米尔，利用电镀在其他金属表面附着金来防氧化，算不上是什么高明的做法，看来制作唱片的种族，并非来自高级文明。

　　只是这录的音乐嘛，恕崔丝塔无法欣赏，她听得昏昏欲睡，没过多久就被安德鲁叫魂似的嗓子给吼醒了。

　　“崔丝塔！”

　　“我在，”崔丝塔用手擦干嘴角的口水，她见安德鲁手握着那张镀金铝板，好奇他从哪个星球淘到的古董物，“这哪来的？”

　　金色的唱片封面刻有奇奇怪怪的线条，她看不大懂。

　　安德鲁将随意丢在一边的封套也拾起，目光盯了半天，缓缓开口：“这上面有一块高纯度的铀238。”

　　崔丝塔哦了一声，反应平淡。

　　“原来是铀铅测年法，喀斯特拉星球的智慧生物都不用这种方法进行年代测定，想必制作唱片的星球的科技发展水平，目前还可能停留在利用探测器进行外星探索的阶段。你看上去很喜欢他们的东西？”

　　她指的不仅是闪闪发光的唱片，还有安德鲁背后密集得让她感到害怕的纸质书。

　　纸，非常昂贵也非常脆弱。崔丝塔平生最厌恶易碎的物体，就像锆石，它的原石晶体是红棕色，通过加热就会褪色，不仅颜色不稳定，还非常易碎，要避开高温环境。

　　安德鲁指向唱片左侧下方的放射状的线条，“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崔丝塔扫了一眼，以原点为中心四处扩散的15条射线，长短不一，没有规律，其中14条线上有数字，她匆匆看完，也没察觉出其中蕴含的奥秘。

　　她放弃得干净利落，但又忍不住倒打一耙。

　　“我从来没出过门，你问我这是哪里，请问你是在跟空气说话吗？”

　　似乎对崔丝塔的反应早有预料，安德鲁笑了笑，他谈起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数亿球状星团从宇宙中诞生，它们毫不起眼，理应在籍籍无名的漫长岁月里安静死去。但其中有个叫武仙座球状星团，因为恰好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被一个叫爱德蒙·哈雷的人类发现了它的存在，武仙座球状星团从此就成为该星球最知名的星团之一。”

　　“这个星球，你可以暂时称它为地球。”

　　真是索然寡味的开头。崔丝塔怀疑安德鲁是在暗示他大起大落的前半生。

　　“两百多年后，同哈雷一样住在地球的人类试图朝这个星团发送无线电信息。信息的内容十分简单，不过是1679个二进制数字组成的讯号，但在我看来，过于直白简单的谜语还不及这15条直线有趣。”

　　安德鲁顿了顿：“崔丝塔，你可以试着解读这15条射线背后隐藏的信息。”

　　崔丝塔愣了几秒：“你认真的吗？”
　　她可不爱看书，他说的什么武仙座球状星云，她甚至都没听说过，或许17庞大的数据库可以解决这一小部分问题，但她完全不想接手啊！

　　“我相信你，崔丝塔，”安德鲁轻轻将唱片放下，双手呈塔尖状放在胸前，嘴角向左翘起：“或许在我们到达新的适居星球前，你就能发现答案。”

　　崔丝塔惊得像半截熔断的金属般愣愣地戳在那儿，“什么适居星球？”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但一看安德鲁浮上眉梢的笑，轻松愉快，不由愣住。

　　他的眉眼本身就带着点狠戾。在卢米尔未曾坠落时，安德鲁一直都是极具话题的传奇人物。

　　大人物忌惮他的成就，平民们八卦他的传闻，从破落衰败的第六区走出来的穷小子，一跃成为联合学术中心物理研究所的顶级学者，骨子里对自我的认同始终未曾改变。

　　得意到眉毛上方的褐色疤痕都流露出相应的神气。

　　“其实也没什么，我花光所有积蓄购买了一颗星球的居住权。反正卢米尔眼下要死不活，你们待在地堡也不是办法，我打算带你们到新星球继续研究我未完成的课题。”

　　回忆在此刻戛然而止，崔丝塔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在警察离开后，17被交代查清举报人的身份。

　　不出半个小时，他不负众望地带来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只是17沾到了人类一些不好的习惯，居然卖关子问她，是先听好的还是先听坏的。

　　崔丝塔不喜欢做决定，她从前依赖安德鲁，现在他暂时不在，除了17她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即使他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但他足够理智也比她更冷静，从这一点而言，她还是蛮喜欢他的。

　　只要他能做决定，这就足够了。

　　“你决定吧。”崔丝塔其实有点心不在焉，并不指望他带来的消息能为这危机四伏的地球生活带来缓冲。

　　全宇宙最倒霉的外星人，她必须排第一吧！

　　17褪去伪装，用自己机械般的语调，平静无波道：“我已查到举报人的身份信息。”

　　崔丝塔挑了挑眉：“那坏消息呢？”

　　“他就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