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她》缝纫熊

1、报警

　　“我就是在找他。”崔丝塔对其中一位警察说。

　　她的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八岁，但到底是十六还是十八，她自己也拿不准，还得由警察手里的小卡片做主。

　　汗珠从警察的脑门滚落。一件老旧的挂壁式空调就在白墙角落里，但没有人试着将室内温度控制到二十六度以内。八月底的景江市，暴烈的太阳将土地烤得灼热滚烫，室内也不例外，太热了，空气里似乎放了一把火在烧，短短半个小时，他们浑身都湿透了。

　　女警察站在沙发旁，一双机警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她长着圆脸杏眼，按照人类的说法，这种长相最无害最不具备攻击性，天生给人亲切感，崔丝塔想到这里，不禁将她自己、安德鲁还有17的脸拿来做比较，比了一圈都没在他们脸上找到任何跟和蔼可亲温柔大方相关的特征。

　　或许，他们仨就是长着一副所谓的“恶人脸”。
　　恶人脸所具备的几大要素，极具侵略性的五官，故作高深的姿态，不苟言笑的嘴角，若隐若现的疤痕，如同批量复制粘贴到他们脸上。

　　崔丝塔的额角有道虫子般扭曲的疤，浅浅的，稍不注意其实看不清，但经灯光一照，落在白皙的脸上就异常明显，但她压根就记不得这疤是怎么来的，可能在被安德鲁带进地堡前就已经存在了。

　　17也有疤，只不过是在他脖子周围，安德鲁的恶趣味有时就是这么低级。
　　崔丝塔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得意哼着小调，发尾愉快地颤动，对着自己的作品，横看竖看都是满意之色。

　　托了衣服的福，崔丝塔是感觉不到热的，她微张着嘴，仰起头看着站在对面的17，他也是一样，大家明明白白地同汗流如注的普通人隔绝开来。

　　客厅整洁干净，明明是白日，但黑色的遮光帘却将阳光藏得密不透风，吊在天花板的罩灯被点亮，敞亮炙热的光落在他被剃落干脆的头顶，这是当地狱警最熟悉的发型，不懂的人会觉得极富有男子魅力，懂的人只会麻溜开跑避之不及。

　　似是察觉到视线投来，17抬起头，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的黑色眼睛，冷冰冰的，似有千斤重的力量，他身材高大，宽肩窄腰，强劲的手臂挂着一件灰色外套，背脊像柄不出鞘的刀，刚毅、冷峻、毫不妥协。

　　崔丝塔大概猜到警察找上门的原因。17不太像个好人，穷凶极恶又帅得离谱的恶人，想必就长他这样。但她无能为力，只能选择跟他站在一条线。

　　“我们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崔丝塔的脸部肌肉僵硬地组织出她以为的真诚坦荡，但落在警察眼里，活脱脱一个迫于形势、虚与委蛇的受害者形象。

　　高个儿警察唏嘘不已。他方方正正的脸，皱起三道又长又深的细纹，右手习惯性地向裤兜里摸，想到什么，又缩了回去。他左手拿的正是崔丝塔跟17的身份证，崔丝塔年仅十六，但跟她住在一起的男人都整整二十岁了！

　　真是个畜牲不如的东西！他按下怒火，尽管热得嗓子发干，但他仍然小心仔细地观察周围环境，一门心思想找到男人罪行的蛛丝马迹。

　　浅色的电视柜空无一物，雪白的墙面钉上一幅油画，白与黑的极致对比。
　　锋利的笔触勾勒出一袭白裙的女人。她高高在上站在十字路口处，三具身体面向不同的方向，数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在周围逃窜，浓重诡异的大片黑色迷雾里只有她手里的火把，燃烧出一抹殷红。

　　他略感不适地移开视线。

　　崔丝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对少见的琥珀色虹膜，晕开了乳状黄绿色的色调，顾盼流转，美得如拍卖行人人竞拍的宝石，神秘而珍贵。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是在找他。”她已耗尽一切耐心讲明真相，但为什么眼前的两个人类总是选择性忽略掉她的话？嗯，他们固执地以为自己想象的前因后果就是事实，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高个儿警察厉声质问17，“那你呢？你也在找她的父亲？”

　　多年刑警经历修炼出来的一身正气能吓破不少嫌疑人的胆，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也能给人造成一定心理压力，偶尔的和声细语常常被视为攻破对方最后一道防线的有效武器，但不巧的是，这些对男人都无效，甚至对不谙世事的女孩都没起到一定威慑作用。

　　她望向他的眼神。直白点说，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到动物园，见到红猩猩吃香蕉，于是停住脚步，好奇地等待它接下来的举动，看是否如预料般有趣。

　　而他就是那只红猩猩。
　　不得了，这种荒谬的念头一冒，高个儿警察心里瞬间就没底，愤怒与羞耻感交织在一起，令他感到不快。他特意拔高音量，显得气势很足：“不说话是吧？”

　　17盯着警察，苍白的脸浮现出堪称不屑的冷笑，他比崔丝塔更擅长模仿，脸部的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地将情绪渲染到位。

　　高个儿警察的五指狠狠地攥成拳头，崔丝塔觉得他将拳头砸到17脸上的可能性完全高于百分五十。

　　“时先生，你被人举报涉嫌转移、藏匿被拐妇女，据悉受害者在你的精神控制下，被非法囚禁长达一周。”他牢牢盯住17的脸，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17下意识地望向崔丝塔。

　　“请问，”崔丝塔立即举起左手，“你口中的受害者是我吗？”她说的轻巧，仿佛受害者并不是一个多么特殊，需要小心对待的身份。

　　女警察冲同事摇头，暗示女孩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高个儿不信，他死死盯住17，誓不罢休要让对方说个明白，

　　“监控录像表明，二十二号晚上的九点一刻，自崔小姐被你带到清河小区后，一周都没出过门。如果你真的没对她造成任何伤害，那请你告诉我们，这一周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丝塔：“其实，我们……”

　　“——还有部分业主怀疑你非法侵入私人住宅，据我们调查所知，7栋4单元502这间房子已闲置了七八年，前业主姓刘。”

　　警察的嘴角似有嘲意，“时契，你应该没改过名吧。”

　　他们来之前就调出了监控录像。

　　监控摄像头录下女孩匆匆走过小路的片段，似玉石雕成的双臂抱在胸前，极白的肤色，长长的脖子从隆起的胸部延伸了出来，注意到闪烁着红点的监控器，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四处走走看看，举止行为都带着点不符合年龄的稚气天真。

　　她脚下轻飘飘地走着，跑到垃圾桶前，弯腰探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紧跟其后的是面无表情的男人，他一把捞起女孩，挟制她的腰腹，两腿生风地疾行，女孩在整个过程中不吵不闹，也没挣扎。

　　看到这一幕，警察大胆推测：女孩的智力可能有缺陷，这可能也是她被犯罪团伙盯上的原因。

　　但崔丝塔此时此刻非常想把桌子掀翻，为什么没有人让听她把话说完！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朝17使了个眼色。17沉默地离开客厅，他身轻腿健，迈着大步，警察惊奇于他镇定地反应，想拉住他不让走却被崔丝塔适时打断，她一向很记仇。

　　“我这一周都在学习，学习你们的知识。”在警察听来，崔丝塔说话的语调非常奇怪，有点像外国人刚说汉语，但偏偏每个字的发音都意外准确，让人挑不出毛病。

　　“小妹妹是混血儿吗？”

　　女警察第一眼看到崔丝塔，就为她容貌之盛而震惊，这倒不是说她平日里没见过美女，但是崔丝塔这张脸，就像是被电脑完美设计出来的模型，唯一的不完美大概就是额角那道细微的疤痕，但瑕不掩瑜，依旧惊艳。

　　她眼底流露出些许同情：“姐姐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女孩。”

　　崔丝塔奇怪地看着她，一时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人怎么嘴上说着赞美的话，但眼里却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眼睛撒谎了，你明明在可怜我。”

　　女警察的脸顿时僵住，她咳嗽了好几声。高个儿挑了挑眉，来之前他还真以为受害者的智力有缺陷。

　　崔丝塔从兜里拿出一块方帕递给她。“你的身体出现问题了。”

　　女警察没接，见她面露失望，赶紧解释道：“没有啦，我只是嗓子干。”她听到动静朝厨房方向望去，17从书房出来，路过餐厅时脚蓦地顿住，只见他僵硬地弯下腰，从冰箱拿出一瓶水。

　　水是给女警察的，她接过小声道谢，脸红红的，偷眼瞅了一眼17，冷峻的男又将一样东西扔给她的高个儿同事。

　　是红色的房产证。

　　崔丝塔：“也是你要的东西。”

　　高个儿眉头一皱，跟女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半响，两人核对完基本信息后，便将房产证跟身份证放在一边。人跟照片还有编码都能对得上号，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妹妹是叫崔丝塔，对吧？”他的口吻变得亲切起来，“还记得爸爸大概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要是崔丝塔没看过人类打发时间做的电视剧，她都想象不出这原来是专门哄骗幼崽的语气。

　　崔丝塔装作苦恼地想了片刻，“不记得了。”

　　“为什么爸爸不见了，你们会搬到景江？”

　　“我就是在找他呀。”

　　话头再次回到最初的起点，室内的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高个儿目光冷静犀利地盯着装傻的崔丝塔，“小妹妹，你还未成年，你的监护人呢？”

　　崔丝塔立刻抬起手，刷地一下指向17。

　　17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兴许是脑海隐约相似的动作刺激到他的神经网络，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是我。”他承认。

　　高个儿狐疑地审视他好几眼，“时先生，你跟崔丝塔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崔丝塔从17身后探出头，她明亮清澈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其实，他也是安德鲁收养的……呃，收养的人。”

　　女警察突然插话：“也？”

　　崔丝塔猛地闭上嘴，她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门口，坚决避开对方探究的视线。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早知道就该多学学17，少说话就少犯错，不说话就不犯错。

　　高个儿警察像发现了新大陆，他本能地追问：“你们为什么会搬到景江？你跟她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拐卖妇女儿童是非法人口贩卖行为，我们会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再次留下案底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显然先入为主，将17视为刑满释放的前犯罪份子。

　　崔丝塔看着对门，心里烦躁得呀，人类哪来这么多没有意义的问题，非要刨根问底，像隔壁的小男孩每天浇浇花、看看书多好呀，她做梦都想过这种日子。

　　17锋利的眉眼八风不动，听到脑海里女孩的抱怨，他不紧不慢地复述她的话。最开始是一字一句，说得用力清晰，“因为我们必须要搬到这里。”

　　到后来就变得流畅自然，当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语气一滞，神情古怪：“为什么只提妇女儿童，拐卖男人就不算非法人口贩卖行为了吗？”

　　高个儿一愣，犹豫道：“男人当然——”拐卖人口当然不分男女，但这解释说出来又很奇怪。

　　17立刻截断他的话：“为什么你们不怀疑是她非法囚禁我？”

　　崔丝塔耳朵动了动，听的却不是这个房间的动静。

　　两名警察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弱小无助的女孩跟高大强壮的男人，任谁看了都不会将受害者的身份安给后者吧。

　　“而且，”17慢声慢调道：“她看上去就一定是个好人吗？”

　　诶，她没教这句话。崔丝塔睁大眼睛，17以前从没这样故障过，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

　　17接着道：“我可能也不是。”

　　崔丝塔：你还是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