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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去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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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初刻,鹰喙山麓。
鹰喙山位于洮水东南,远远望去如一个巨大的鹰嘴,探入水中,因而得名。
这座山地势西低东高,先延缓后陡峭。
因常年少雨干旱,风沙侵蚀,西坡树木大多不过一人来高,东一丛,西一片,凸凸凹凹,斑斑驳驳,像生了满头的癞痢。
山脚处多有沙化迹象,踏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极是难行。
此时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辰,雪珠渐停而风势未歇。
两个黑衣人,一路浴血沉浮,九死一生。终于在大山边缘,冲破藩篱,双双隐入鹰喙山中。
追兵紧随不舍,封山围剿,千余人将山脚下围困的铁桶一般。
那两人凭着黑暗掩护,一路攀至山腰以上,才在一大丛灌木后隐下身形。
天气清冷,江川空旷,山脚下传令兵的声音麻木而无情,单调的重复着传出很远。
他二人都大略听得懂西夏语,依稀是叫大部先行搜山,另派一小支骑兵回营复命,请示统帅令喻。
围军得令,各执武器,一路劈砍树丛,自山脚向上摸索搜查。
两人松了口气,敌军因风势过甚,导致火把难燃,如今照明有限,即便搜山,一时速度也不会很快。
两人心防一松,转身背靠着灌木下的土包,大口喘气。
“你怎么样?!”两人相互询问。
“我没事。”又同声作答。
持刀那人噗笑一声,不再出声。
他二人这一发声,出口的却不是吐蕃番语,竟是汉家口音。这两个不是旁人,正是来吐蕃援手,却阴差阳错被困在碌曲城的展白二人。
停歇片刻,展昭撑身起来,迅速将四下又审视一番,确认安全无虞,才贴身靠近,道:“手臂给我看看。”
白玉堂“嗯”了一声,握刀的右手连同手臂,因长时间砍杀,突然松懈,不听使唤的抖个不住。
展昭搬开他的手指,将刀卸下放在一边。
那刀这一遭饱饮鲜血,刀背上的篆刻小字红光隐隐,仿若要凸出刀面似的。字錾曰:“古之利器,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威服九区。”正是白玉堂压箱的佩刀——大夏龙雀。
难怪他较足了内力的一刀,能将那铁力木打造的巨弩一分为二,这古之神兵,果然是名不虚传。
白玉堂少年习刀,因性子桀骜,又杀伐果断,刀乃兵器霸者,难免伤亡过甚。所以自成名之后,便遵师命弃刀用剑,敛性修心。这柄师伯所赠的龙雀宝刀便压了箱底,“非大事不能出”。
他这次陪展昭来吐蕃“公干”,西北局势一向混乱,为防不测,特例带了这把刀出来。
今日疆场一战,宝刀大显神威。
他用刀霸道凌厉,大夏龙雀又是把久历战场的杀器。这一人一刀在沙场上不必收敛,尽其作为,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一般,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他这条胳膊便是在混战之中,被西夏兵卒手中的钩镰钩中。
那钩镰,共宽八寸,刃占其五,白晃晃,雪亮亮,钩人人死,钩马马残。
亏是他反应迅捷,没挣没避,随着那西夏兵的劲道过去,一刀削断了钩镰的把柄,反用这个削去了那西夏兵的脑袋。否则,若有一瞬迟疑,他这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饶是如此,胳膊上的肌肉也被利刃横向切开一道,皮翻肉卷,鲜血迸流。
他一向性子强悍,又在生死博弈关头,只随便一扎,竟似乎连疼也不觉得。
展昭探手从他怀里取出一个锦囊,从里面掏出个半掌大的瓷瓶,犹豫了一息。
白玉堂见他迟缓,知他心里挣扎,断然道:“不能用药!荒野里凝雪散的味道会引来追踪!”
展昭看了他一眼,慢慢放下手中瓷瓶。
白玉堂心里泛起一丝甜蜜,说起反追踪,这猫是个中高手,如今为了自己,竟要犹豫破戒,自己在这猫心里到底是不同的。
他抬手拉去脸上罩着的黑巾,山野里空气冰凉清冽,他深吸两下,只觉胸中一畅。狠狠啐了一口口中的血沫,道:“这点狗屁伤还算不了什么。”
展昭趁他开口分神,在他右臂肩头、手腕上连点几处大穴,这才小心翼翼的验看伤口。
只见那处血、肉、衣袖早已黏连成一片,俱不分明。
一时也不敢乱动,只能就势将他刚刚扯下的面巾扎在手臂上端,防他再次出血。
白玉堂脸色惨白,咬牙坚忍。
半晌,才找回声音,低声骂道:“他奶奶的,难怪人常道,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今天要是被这群狗|杂|碎,一通乱砍丢了性命,真是死也死的窝囊!”
战争的残酷,不亲自经历,永远无从知晓。一旦身陷敌群,管你是什么名宿大家,什么招式技法,一概无用。双方无所不用其极,以命相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不知道自己都杀了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性命会丧在谁人手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连月的烽火狼烟,谁知道这广袤的黄沙之中又有多少人埋身于此?而又有多少家中的亲人犹在翘首盼归。
展昭轻叹了口气,将自己所戴布巾摘下展开,专心致志为他裹好伤口,小心扎牢,轻声道:“我有些后悔,这次不该叫你一起过来,这是朝廷公差,这风险本不该你承担。”
白玉堂撑着疼,咬牙吸气,反驳道:“你这猫又冒傻气……你不想想,你当初……离京时是怎么和我说的??'此去吐蕃公干,慢则半载,快则三月,必定回来。'可如今呢?半年早过了!!我最庆幸的,就是这次跟了你来。否则你在外生死未卜,我呆在家里,胡思乱想,还不急疯了!??这一行虽然凶险……我心里却踏实……”
他扬眉一笑,压近些道:“还偏得了与你在一起……何乐而不为?”
展昭知道,若论起私事,自己永远辩不过他,便示意他抓紧时机歇息,自己则将两人随身物品翻出,一一罗列,重新分置。
口中低声道:“山下的人估计很快就会搜上来,按出城前议定,咱们八股人马两两互为犄角,互为疑兵。一会儿,你我就要分头行事……”
他稍稍停顿,见白玉堂没有说话,续道:“你翻下山顶那道山崖,就是合川城寨,那是最后一道有西夏驻兵的关卡。过了城寨,就是宋境,你将密信和我的令牌带好,直去秦州求援。欺南陵温受我大宋皇封,在朝供职,吐蕃乃是宋之番属,唇亡齿寒,张大人必定來援。”
他说着将安子罗手书的求援信函,和自己的钦赐御前四品腰牌一并用油布包好。
白玉堂伸手欲接,展昭却摇头道:“你臂上有伤不便,还是我来吧。”
说着将布包纳入白玉堂贴身的衣襟之内,妥帖放好。又为他上下整束衣衫,将衣带一一重新系好。
白玉堂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为自己整理装束。
展昭缓声道:“合川城寨除军队把守之外,还有城前的机关弩阵,一个不小心,便会万箭齐发,十分凶险,你一定要多加谨慎。你手臂伤的很重,能智取就不要力敌。”
“好。”
展昭续道:“一会儿我会从南面迂回下山,渡洮水,去河州求援。碌曲城危在旦夕,多一路人马,便多一次机会,多一丝希望。吐蕃虽非我族,但西夏杀伐一起,受苦受难的还是吐蕃的平民百姓,天下兴亡,百姓何辜?你我唯有尽一己之力,尽早击退强敌,使百姓脱离屠城之灾。”
两人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喘息未定,又要分离。此一去,各踏征程,前途未卜,难免心中惶惶忐忑。
自身安危倒在其次,更多的还是为对方担忧。
白玉堂扯了扯嘴角,抬手臂试了试,“你放心,我这手臂是伤了,不是断了,合川城寨那区区的机关销器,难不倒我。”
展昭深深的望着他,点了点头,探手从自己蹆侧卸下秋水,道:“秋霜今日折在乱军之中,你必定心中不舍。但宝剑有幸殁于沙场,得其所哉,该为它高兴才是。你天亮前要破解弩阵,偷渡敌营。秋水刃短,便于防身,你带上,莫要和我争执。”
白玉堂想了想,点头接过,缚在蹆上。
展昭将宝剑背好,浑身收拾的紧身利落。
白玉堂道:“你西去河州,途中地广人稀,气候恶劣,伤药和火折子我用不到,你拿去。”
展昭略做思考,“嗯”了一声,贴身收好。
两人收拾妥当的功夫,搜山的敌兵已越过山麓,逼近山腰,刀枪拨树打草的声音越来越近。
展昭知道,此刻便是分离之时。
两人在吐蕃滞留两百余日,虽屡经凶险,但同生死,共进退,互为凭仗,心里安稳,苦与难也只当平常度日。
如今要各走一方,心里着实难舍。
展昭自律极强之人亦觉气短,心知此是临敌大忌。
便起身退开一步,拉远距离,肃然拱手作别道:“玉堂,白兄!君向潇湘我向秦,咱们就此别过!待到功成之时,碌曲再见。”
却见那厢白玉堂立于风中,也不接话,只是不错眼的盯着自己不放。
展昭心里五味杂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狠起心肠,转身就走。
刚行两步,便听白玉堂在背后叫道:“等等……”
展昭脚下一顿。
只听白玉堂道:“这个拿去!”
展昭耳边劲风一掠,抬手一抄,将一件物什接在手里。
那是四方方一面木牌,上面用吐蕃语刻着展昭的名姓,年岁、籍贯等等,木料老旧,雕工粗糙。正是碌曲被围城之后,军中老兵用坍塌的房梁木料,雕成的用以证明阵亡将士身份的“记名牌”。
安子罗部虽然一直孤军奋战,却骁勇善战,从上至下,抵死不降。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碌曲一旦失守,城内鳏寡老幼一律难逃坑杀的下场。
随着时间推移,城内兵力消减,供给告罄,眼看着破城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大家都在默默的做着最坏的准备。
展白两个因协助吐蕃守城日久,早已被他们当成自己人,制作“记名牌”自然也有他们一份。
当时分发,白玉堂只说此物晦气,自己收着便可,说什么也不肯将展昭的那块给他。
不想今日分别,他竟然将这牌子交还展昭。
展昭握在掌心,上面余温犹在,想来他必是一直贴身带着。
白玉堂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此回宋境,尚有归处可寻……展昭……你这一去,千万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头顶灌木“沙沙”作响,北风吹落满枝黄叶。
这句来自爱人的临行叮嘱,残酷而又无奈,不知怎么被风声扭曲,竟呜咽似的。
展昭停滞片刻,侧回头来,眼眸明亮,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白玉堂,你等我回来!”
风声再起时,那一色黑衣,身背宝剑的修长身影,已消失于暗夜之中,仿佛那里从来不曾有人。
白玉堂定定的看了一会儿,这才纵起身形,向山顶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