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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千山曙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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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喙山顶,面积不甚辽阔,矮树灌丛参差披拂。
一面可俯瞰九曲洮水,蜿蜒河巛,远近山岭重叠,如浓墨晕染的画卷。
一面悬崖壁立,深不知几许。
白玉堂无心细看景致,径直来在悬崖边上,选了块石头投下山崖,倾耳细听。不一刻,又如法炮制,心中已知深浅大概。
当即从腰间取了天蚕丝抓锁出来,抖开细看,却是两根。这才恍然展昭不知什么时候,竟将他的一根也悄悄给了自己。
一时心里又恨又气。
恨得是他总是这般静悄悄的顾念他人;气的是他不知顾惜自身的安危。
但如今这人不在身边,气他恨他也是枉然。想想自己接下来,即要下山崖,又要攀城墙,多条绳索确实胜算大些。便把两条绳索连起,将中间的搭扣扣死。
他一只右手使不上力,这点活计竟也做的无比艰难。
绳索结好,白玉堂在崖边上环视了一圈,越看越是心惊,再转一圈,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你道为何?
原来,这山顶气候恶劣,土质不厚,偶有粗一点的树木,也随风势倾斜,一副不大成才的样子,不知等一下是否能承住一个人的分量。
他寻了一棵,绑好绳索,左手使力一拉,那小树摇了两摇,晃了两晃,泥土中的根茎居然有向外拱起之势。
五爷暗骂一声,一抖手,收回绳索。
耳听西夏兵搜山的声音愈加近了。
他们不似展白两个学武之人,身子灵便,踏雪无痕。初时上山,被风一吹,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艰难,兼之黑暗之中又要查人,难免小心翼翼。
如今行了一段,逐渐适应了山坡行走,他们人多势众,又在明处,行动无所顾忌,自然速度越来越快,估摸不一刻就要上到山顶。
白玉堂一阵心焦,又寻了一棵树试了试,依然不妥。
白玉堂抹了把脸,心思飞转:有道是淮南橘淮北枳,一方水土,一方物候。这里树木虽看着尚可,却根脚不牢,难以成器。莫若换大丛的灌木试试,这些灌木虽矮小,但生来不惧干燥风沙,说不定根底下反扎的深些。
想着便寻着地势低洼,能存水处,找了一大丛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灌木,贴着地面根部系了绳索,较力试了试,竟然吃的上劲儿。
心中方一喜,只听“咔嚓”一声,稍远处树丛折断,一个西夏兵披荆斩棘,第一个登到山顶。紧接着,一群人窸窸窣窣,纷纷冒出头来。
白玉堂伏身屏息,四下观望,见这树丛之侧沙土塌陷微凹,植物根须穿插其间,似有空隙,当下身形一缩,隐入其间。
山风扫地,这凹处里存了不少枯叶积雪,白玉堂侧身挤在里面只觉冰凉刺骨。
但听四外踩踏枯枝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刀枪打草的碰撞声愈行愈近。
白玉堂因意外耽搁,落入窘境,幸得风大天黑,适于隐藏。但暗地里也捏着一把汗,说起来这西夏单兵虽不足为惧,但成群结队,密密匝匝的就着实凶险。
他浑身肌肉紧绷,整个人如弯弓拉满弦,进入战备之态。
五步之外,已经有西夏兵越过自己,向前去了。
紧跟着“嚓”的一声,头顶断枝落叶簌簌而下,有人在顶上的灌木中来回劈了几刀。紧接着,一个枪尖自上而下刺入土中,拔起又落下,来来回回一通乱戳,枪尖几回险险贴着白玉堂的面颊扎入土里。
见无甚异样,四五个兵卒才迈步走下洼地,手中兵器胡乱劈砍,距离近到呼吸相闻。
白玉堂探出左手,自鞘中缓缓抽出短刃秋水。
刚刚躲闪之间,天蚕丝抓锁未及收回。那天蚕丝虽然几近透明,色泽难辨,但几股系在灌木底部,难保近距离不会看出端倪。
他另有重任在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想暴露行藏。但如若天不作美,真有闪失,四下有追兵,背后无退路,说不得也只能再拼死血战一场。
正心下暗中盘算,忽听风声中马蹄滚滚,是刚刚回营报信的小队又引了大队人马过来。
白玉堂勾唇一笑,想不到自己和那猫,还颇有份量,值得西夏大军这般穷追不舍。
果不其然,不一刻,传令兵便把消息传上山顶:今夜统帅震怒,这两个逃走的吐蕃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凡取其首级、四肢、衣袍、物件者,均记大小军功,各有晋阶封赏。令喻一下,一时间,山坡上下哗然一片。
黑暗中的西夏士兵如同一群受到了血腥刺激的饿狼,争先恐后的寻觅被围的猎物,这一次恨不能刨地三尺,将其四分五裂,撕得一块血肉,占为己有。
白玉堂心知这一遭山顶一战,恐怕难以避免,不由伸手在胸前衣襟上按了按,那块四四方方的记名牌贴身带着;又试试绳子,极是牢固。那牌子制作粗糙,木刺翻翘,扎在胸口上又痛又痒,但却让白玉堂莫名的心中安定。
战争的洪流之中,人命轻如草芥,沉浮身不由己。一时的分散,往往就是一世的别离。
碧落黄泉皆不见,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归宿。
他轻轻阖眼,缓缓描摹展昭离去的背影,“猫儿,如果这一遭,我不幸留在这里,记得来找到我……将我带回故里。”
他心中默想片刻,身周的几个西夏兵卒已将周围草木劈的七零八落。
遂将一腔柔情敛尽,右手抄起大夏龙雀,杀气便在身周蔓延开来。坐以待毙从来不是白玉堂的性情,当生死置于度外,余下的只剩男人的血性孤勇。
距离最近的西夏兵手中长枪举起,正要刺下,山坡一侧忽地有人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住了群狼觅食的脚步;这一声,也按下了猛虎欲探的利爪。
这一下实在来的突然,白玉堂明显感觉到不少人停住了脚步,想必都在顺着那呼喝声观看。
不多时,四周便有人七嘴八舌,出声附和。
白玉堂的商道通达四海三江,这点西夏语自然难他不住,那些西夏兵卒叫嚷的是“灯!”“灯!”。
两个侵入白玉堂身周地界,踩上生死线的兵卒,一时也停步不前,转而登上高地观看,不一会,便拔腿朝那边去了。
耳听四外脚步窸窸窣窣,几乎所有山顶上的西夏军都向山坡一侧靠拢,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白玉堂长出一口气,趁机收回了绳索。倾耳细听,确定周遭无人,才自凹陷处滑出,伏身闪入另一丛灌木阴影。
透过树丛间隙,只见西夏兵卒影影绰绰聚在坡西,那山坡下面便是滔滔洮水,彼岸山峦延绵,夹水而踞。
此时在对岸那河湾处黑黝黝的山坳里,竟然亮起一点橘红色的火光。
那火光不同于灯笼的起伏,不同于火把的摇曳,那是油灯蜡烛的光亮,安安静静,昏黄而温暖。
那是村落里的灯火,在这山水孤寂的天地里,分外明亮。
西夏兵卒遥遥指点,纷纷交头接耳。
自打西北战火一起,远近百姓死走逃亡,大小村庄早已野草没膝。
如今是谁在这荒芜的孤村之中燃起了烛光?
白玉堂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咯噔”一下,一股又酸又暖的气息直冲鼻腔眼底。
众人正疑惑,就见对面孤灯,一而二,二而三。隐没在黑暗里的一家家一户户,灯火次第明亮,不多时,点点橘红就铺满了整个山坳,成了这墨色画卷中最鲜活引人的色彩。
隔水而望的疑惑已变成哗然一片,
这是对手赤裸裸的嘲讽与挑衅。
原来追捕了半夜的吐蕃骑兵,已经越过了洮水,而自己还在这边兀自搜查。
军心动摇最是大忌,只听传令兵大声传令:不要乱!不要乱!!这是敌人疑兵之计!!不要上当!
连叫数遍,但人心已散,到手的军功奖赏成了泡影,行动力便大不如前。
这边已有专司讯息通传的令兵发出一支响箭,提醒对岸守军。
不多时,就见对岸村落方向,一只响箭腾空而起,显然那侧驻军已经发现村庄异常,派人赶到查看。
两岸响箭此起彼伏,刚刚交接,便听一声动地的闷响,对岸村庄毗邻的山谷中爆起一片红光。
数个火团横冲直撞腾空炸裂,一时火蛇漫天乱窜,流光呼啸錚鸣,噼啪啾唧声声,乱作一团。远远望去,仿若节庆中燃放的巨大焰火,飞星抛撒照亮半壁河巛。
带队的西夏军官大惊失色,那山谷避风的地方,正是西夏大军的粮草辎重之地,内里还存着军需的硝石硫磺。
传令兵语不成调,大声呼喝:中了吐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狡猾的吐蕃人,用两个疑兵佯上鹰喙山,实际上却使人偷袭了大军的仓储所在!速速撤兵驰援!!
漫山遍野围追的西夏兵卒听命,顷刻如蚁群败走,潮水般的退去,不一刻就走的干干净净。
白玉堂遥望隔岸天空中星雨洒落,心潮起伏难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碌曲城的现状:内无可食之粮,外无可用之兵,哪里还有人能去偷袭??
这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山川迢递,须臾可达的轻功神行之术,也只有自家那位可成壮举。
“你这只狡猾的猫儿,到底骗了多少人。”
凭一己之力,焚粮仓,销火药,损毁西夏辎重命脉,为碌曲城减轻压力;点亮半山灯火,吸引两岸敌军,即令彼岸伙伴化险为夷;又分此岸驻守粮仓之兵,便宜自己行事。
这样腹藏乾坤、决胜千里的英雄人物,是自己的爱人,也是自己的同袍。
我和你一起赴过最险的局,一起看过最美的景,也和你一起在这个敌众我寡的彻骨寒夜里,隔江分享一天烟火。
雁字成双,春风几度。
自有缘相逢,此生你不会再孤单,我也不会。
白玉堂知道彼岸那火树银花之下的某一处,隐藏着自己的爱人。
那人或许隐藏的很好;
或许已被敌人追击;
又或许正在以一敌众……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舍生忘死,一心护卫他人周全。
风萧萧兮长夜欲曙,白玉堂心中豪情徒生。
他背好长刀短刃,将天蚕丝一端抓系牢靠,另一端甩下山崖。
“猫儿,展昭!君向潇湘我向秦,虽是殊途却是同归。我承你的解围之情,此去也必定完胜强敌,全功而返,绝不会丢了你展昭的脸!”
“……我也信你必会保全好自己的性命,待到重逢之日……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玉堂向着那方再深深的看了一眼,长吁口气,足下一蹬崖壁,滑下山渊,一路潜踪匿迹,向合川城寨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