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阳》孟春秋

4、毛毛虫的梦想

　　初二开始大量收到各种表白的情书，我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怎样对待这些东西，交到我手里的，大概是被用来垫泡面或是提供给破坏力与好奇心都十分旺盛的小关雎练习手工。后来小东西厌烦了撕纸的游戏，就把它们从背面平平整整打理好了订起来放在小阁楼做草稿纸。彼时苏筱若已经因为升学的关系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代替了她的位置，系着黑色的领结，时不时的在吧台后摇晃宝来瓶，调制别人各式各样的心情。叶杰对那些追人追到家门口的小男生从不多说，永远是似笑非笑一张淡淡的脸，回头也不问我什么，仿佛无关紧要的样子，没法揣测他究竟有没有在意。在学校里我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处理自己和功课的关系，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的不做作业或考试交白卷。一面很用心的安排时间跟叶杰念英文和法文，以及在阁楼上摆弄有据可查和无据可查的各种实验。下午放学后自己骑上十分钟的脚踏车去韩氏会馆练习竹剑——会馆的当家人韩伯伯彼时已经恨不得我是他的儿子，好把一身密技倾囊相授——当初叶杰为的是磨我的耐性，后来却是真的喜欢上了这种可以光明正大排遣暴力倾向的游戏。假日里如果时间够用的话，也偶尔帮凌越夫妇照看关雎——练习竹剑让我有了耐心，和小关雎在一起的时间让我逐渐有了些微的爱心。领着关雎出去买东西散步，总被人频频注视，都说好漂亮的姐妹俩。可是自己到底有没有美丽到足以吸引叶杰，我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说到底，仍然走不出小女人的那份虚荣——别人一千个一万个赞美都无足轻重，只有叶杰看我的眼光才有意义。去问他，他从眼睛里笑出来，“你是独一无二的”，他说，用手轻轻的抚摩我在学校被剪得短短的头发，“最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这样算是一种赞美吗？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解脱的莫名情绪久久横亘在胸口，即使在练习的时候狠狠一招把对手的竹剑打成了两截，心口仍然说不出的涨得发痛。毛毛虫拼了命的想要变成蝴蝶，中间的作茧自缚，当是如此吧。
　　殡仪馆的信函是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寄来的。我和叶杰一起到殡仪馆去领出了寄放到期骨灰盒，把它送到公墓去。墓是朝西的，墓地的工作人员在准备墓碑的时候，很娴熟的要在死者的名字前加上“慈母”的称谓，被叶杰制止了，带着少有的疲惫和寂寥：
　　“请直接称呼她‘小姐’，另外，亲人的名字也请改成‘少沂’，不必再落我的名字了。这样的话，死者也会高兴的。”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道路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在雨里苍老的绿着，空气里弥散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那个在墓碑上被称做“叶黎韵小姐”的女人，一生只以爱情为生，儿子不过是其中的副产品，纵然千般优秀，也抵不过情人的一朵玫瑰，或是一个俏皮的亲吻。人前那个完美无缺的少年，不管如何的努力，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是不被要求不被需要不被希望甚至不被看到的陌生人，生命的空茫无处可遁，逼得人要发狂。甚至在那个为情而生的女人为情而死的时候，她握着他的手，流着泪颤抖地呼唤着的，也是另一个名字——那个作为亲人而记在墓碑上的名字。
　　在那之后，除了关熙然和凌越，没有人相信那个在医院精神科病房的白纱窗前安静画画的叶杰还是正常的。红色的颜料血一样从画布上流下去，梦里面总是有孩提时代的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拥抱着大理石的圣母像放声痛哭，圣母的脸每每在抬头看时化做了母亲的容貌，冷冰冰的微笑着。
　　于是便有了七岁时的我所见到的那个背着背包流浪的沉默的光头，那个从医院里出走，眼睛冷冷没有感情在里面的，忘记了母亲也忘记了自己的叶杰。
　　有人在远处清越婉转的吟唱着靡丽的昆曲，细若游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
　　多年以后我仍会时不时的记起那个淅淅沥沥的下午，记起那个蜷在叶杰身旁的大椅子里，为他讲述心酸故事时的平静语气而泪流不止的丁小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何谓心疼——为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心疼。那些在屋子里萦绕流动的茉莉花的幽香，那些在叶杰指间氤氲缭绕的薄的烟味，绿茶在澄碧的水中徐徐舒展的姿态和落地窗上雨水流淌过的痕迹，随着年龄的增长，都在记忆的心版上越来越多的带上了缠绵且潮湿的味道，因为每每回过头去看时，我会发现，从那个伤感的下午起，似乎连叶杰也开始隐约察觉，我和他之间不再只是单纯的父女——能够一同分享那个下午的人，不会是父女。
　　所以你也该知道了，为什么我们的咖啡馆会叫做“魇”。南柯一梦黄粱，依稀惆怅旧欢，醒得来的是劫后余生，醒不来的是难得糊涂，身前生后，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