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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正德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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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八月十一日。
天高气爽的金秋时日,宫里已斋戒三天,官员们祭告天地和宗庙,显得很是庄重,奉先殿前被摆上了册案,又设了奉节官位,百官和宫人按着礼制一一肃然而立,隆重非常。
这天,是小皇帝册封皇后的日子。
小皇帝异常高兴,几乎和外头站着的大臣们一样一宿没合眼,由着宫人们伺候他穿上繁重复杂的衮冕服。
一支品相极好的玉簪系了朱缨,固定住前后悬着五色玉旒的黑纱冠冕,前后垂着的十二玉旒随动作摆动,不露轻浮,倒显威严。玄色衣,纁色裳,身上有同辉日月,鸟兽草木,腰间束有大带,金云龙纹玉佩挂着金钩,又荡下了六彩小绶,与身后的六彩大绶各呈风采。
他兴奋地挥着手里那刻着山纹的玉圭,看着朱寿穿上那套一年多前在他登基礼上穿过的亲王衮冕服,眼里划过惊喜。
小皇帝激动可不是因为他马上要拥有皇后了,而是一个只有他,朱寿和皇后三个人才知道的“小秘密”即将在今天上演,这让本就收不住心思的他根本难以平复下心情。
朱寿笑了笑,接过宫人手中捧着的各色糕点,塞了一块进皇帝嘴里,克制地敛去眸子里同样跳跃着的光芒,说道:“属下失礼了。陛下等了那么久,现下都要到时间了,更应平心而待才是。先吃些东西果腹,大礼繁复,不吃些什么,是要饿的。”
小皇帝嚼着那红枣糯米糕,含糊不清地说:“正是因着时辰将近,才更觉时间缓慢,可想而知,古人所云‘白驹过隙’之言全是虚词。”
朱寿摇了摇头,拿了茶递给小皇帝,免得他噎着。
小皇帝最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喂了朱寿几块,并对宫中所奏礼典乐曲表达出少许的嫌弃以后,这时间便差不多了。
只听得外头三声钟鼓敲响,击到这禁宫每一个人的心头,激得鸟雀四处腾跃,唧唧地向全天下昭告喜讯。
这钟声清脆嘹亮,这鼓声沉闷铿锵,本不相衬的两种声音,却在今天相和出了欢呼雀跃的味道。
普天同庆,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小皇帝正了神色,持着那一尺二寸的玉圭,一步一步走到百官前列,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端正肃穆——比他登基时还要正经。
不能正视圣颜,百官颔首行礼,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小皇帝正朝朱寿使着小眼色。
本已打算好在宫阶下方顿住脚步同百官齐列的朱寿心里好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也算是半遂了小皇帝的意,只是在欠了他两步的位置站立,再不往前去了。
这已经是算违了礼制逾了矩,背了犯上的大不敬罪名,他是绝对做不到在这样的场合依着小皇帝的意思与他并肩而立的。
小皇帝也深知朱寿的品性,并没有强迫,就此带着百官进了奉先殿。
殿里本就因着祭祀本朝先祖而显得庄重威严,现下乌泱泱地挤进一大批臣子,一个一个按上朝的站位排好,这空旷的奉先殿也显得闭仄起来,气氛很是压抑凝重。
小皇帝素来不喜这种环境,但他今天却没有对这样的氛围表示任何的厌烦和不适,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宫廷乐师奏响礼乐,然后看着大臣们朝他跪下来,拜上了四拜。
唯一让他感到恼怒的是因他坐着,速度不及朱寿的快,力气也不及朱寿的大,没能拉住朱寿跟着他们一同跪地。
所以当承制官迎上前请示小皇帝是否可以开始册封大典时,见他面色已有不虞,未免心中生出了惊恐,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沾满。
好在这位一向荒唐的小皇帝并未做出什么令人难办的事情来,点了点头,应允了。
承制官的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如获新生的畅快让他难以有自己身体的控制感,只机械地走出中门,走下台阶,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声音高呼了声“有制”。而后仿佛胸中那口气就此散了去,身形险些不稳,幸好正副册封使及时下来,减少了他的部分紧张,这才能慢慢缓过来,让这隆重无比且不容有失的册封大典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
后头的礼仪很是繁琐,但大多都与小皇帝没了干系。
礼乐响了又停,停了又奏,没兴趣看那些礼官们跪了又立,把册封文书和皇后宝鉴传来传去,小皇帝就拿圆润饱满的指甲盖抠剥起了玉圭上山纹的描金。
可宫里的东西质量实在是上乘,小皇帝扣划了半天也没能见那金纹有一丝一毫的脱落,不禁觉得无趣,转而将目光投到了朱寿附以四色小绶的玉佩上。
朱寿与皇帝离得近,对他之前的举动已是无奈,如今一瞧他的神情,又哪里能不知道小皇帝在想些什么。眉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正思考着是否要失了礼数后退一步时,侍仪高呼的那一声“礼仪完毕”算是救了他一命。
朱寿悬起的心掉下来。小皇帝的眼睛也亮起来,将那些荒诞的想法抛于九霄云外,十分欣喜地起身,挥了挥手示意百官退却。
礼官们带着那些象征着皇家威严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去册封皇后了,杂攘的一群又一群人离开,让诺大的奉先殿又空寂下来。
数不清的金烛芯带着橙红光芒愉悦地跳跃抖动着,照得祖宗们的木主熠熠发亮,似乎他们也对这能让朱家子孙兴旺的大喜事感到很高兴。
吹吹打打礼乐起,欢欢喜喜红妆提。凤冠霞帔举国兴,却扇屏合娇羞意。
小皇帝看着他的皇后,夏儒之女,一个娴静的女孩,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过来了。
头上一顶九龙四凤冠,龙衔珠滴,凤踏祥云,珠玉钿花缀于其间,不计其数。身着一袭深青色翟衣,龙登褾领,翟啄轮花,织金彩线五色斑斓,闪闪发光。腰系金云龙纹玉革带,脚踩绮罗镌珠青袜舄。更不用说那手持谷圭,腰悬玉佩,样样皆非凡品。
这就是,皇家的气派。
夏氏走到小皇帝身边,半垂着眼行了礼。
小皇帝点点头,心中叹道,好一个祖籍江南的美人,怪不得端了一个静定端庄的名儿。伸了手,半搭上夏氏的手指,直觉柔嫩如水,但这却没能给他带来任何的触动——他早已习惯于接触朱寿常年练武而粗粝结实的手掌,反而不适于女儿家的娇嫩细腻。
“你们都下去吧。”小皇帝突然对着礼官和宫人们说。
宫人们有刘瑾的示意很快走尽,丝毫没有拖沓。但礼官们则显得十分震惊,他们不明白今天一直保持极高配合度的小皇帝这一下子突然抽什么疯,但万没有这典礼举行至半便赶走礼官的道理。
礼官正想半拜下身说些什么,却对上了小皇帝一双澄清而平静的眸子。
他听见小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带皇后拜谒祖先,是朕的家事。”
言下之意异常明显,就是不需要你们这些外人在这指手画脚的。
静默了几秒钟,礼官们就告了退。他们可没有像阁老们一样能喊出“圣上事,无家事,皆为国事,亦为臣下之事”这种话的见识和胆量,不敢和皇帝叫板,便只能服从。
待臣官退尽,奉先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后,小皇帝悄悄松开了夏氏的手,他扭过头,刻意错开夏氏克制的落寞,说了一句:“到底是委屈你了。”
夏氏福下身垂下眼,平静地道:“臣妾不委屈,得沐圣恩,是臣妾的福气。”
授了金鉴,接了宝玺,她已经是面前这个仍如孩童模样的少年皇帝名正言顺的皇后,此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眷浓否均为得幸。她是封建皇权君贵人轻的牺牲品,她的夫君是封建礼教下迫不得已的挣扎者,这些,她都一清二楚,都说她聪慧,所以她不怪任何人,也不会像别的妃嫔似的哭哭啼啼费尽心力求得圣宠,日后她便安静守好这奢靡深宫,也愿皇上能冲破桎梏展翅高飞。
夏氏退后几步,站到大殿侧边,将皇帝身侧的位置留给了它真正的主人。她今天的身份,是大明朝正德帝的皇后,也是一对有情人结诺立誓的见证人。
她看见他们极为失礼地摘去了彼此头上繁重的冕旒,然后小皇帝拉起朱寿的手,十指交握,正对着奉先殿的殿门跪下,迎着撒金般耀目的日光拜了天地,这个传说中荒诞不经久无正经的皇帝脸上尽是端正肃穆,让她有几分的惊叹,眼底也不免划过了些许艳羡。
二拜应高堂。太后现在对此并不知情,因此就算他们行民间礼数,也是缺了父母之命和长辈应许,换句话说,他们并无高堂。但小皇帝却不管不顾,带着朱寿屈膝跪地,松了手,先以“不肖子孙”为名对着面前朱家先祖皇帝们的牌位叩了个头谢罪。
这时却不知打哪刮进一阵怪风,吹得殿内成千上百的烛火都暗了暗,直把夏氏惊了一跳。不过小皇帝并未在意,转头与朱寿对视,眼神交汇间情意流转,互相心领神会,同时朝着牌位跪了下去,夏氏也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合了眼,在心中暗暗祈祷后宫事尽善尽美,有情人白首得愿。
夏氏睁眼,见眼前的二人已正对而立,莫不是要——对拜?夏氏微微瞠大眸子,不可置信自心头滋生,扯出了几分荒谬感。要知道这可是帝王!普天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拜了天地,拜了先祖倒也还说得过去,哪里有能让堂堂天子给人下跪的道理?他向来只有被人跪拜的份儿,就算是真喜欢的人,予了极大的荣宠便是。
震惊之间,她看见朱寿拦了,但没拦住执拗的皇帝,只得两人同跪下来,抬起左手压了右手放到膝前,俯下身子去以头触地。
稽首。皇帝稽了首。
夏氏这才意识到皇帝已经跪下了,而自己竟因为震惊还不知好歹地站着,忙也跟着跪下,心中震撼不减。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些本该有的礼节朱寿一个都没有。但小皇帝却放下了至尊身段,同他行了这甚至没能被载入礼册规定的民间拜堂礼。怪不得要遣退众人,先莫说这皇室禁忌之恋传出去是个什么后果,单单就是小皇帝这三拜,就足够让那群礼官哭天抢地,以死明鉴了。
“你跪下做甚?”小皇帝的手突然扯了扯夏氏宽大的衣袖,睁着一双盛满喜意的眸子看她,“起来吧。”
夏氏一惊,福了礼,才堪堪起身。
“接下去是要做什么了,阿寿?”小皇帝转过脑袋去看向朱寿,眼睛眨了眨。
朱寿几乎是没有丝毫迟疑地答道:“皇后应该谢恩了。”
小皇帝点点头,手一挥,移驾大殿。
被赶出去的礼官们总算是把面上的苦色收起,看着重归正轨的流程,松了口气。
乐起,象征性地让夏氏行了八拜之礼,这册封大典便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拉下了帷幕。
夜里,明月高悬,秋风四起,焚香袅袅,酒醉酣眠,宫中欢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