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鹤归去》霜行迟

8、杜鹤影

　　天上一瞬，人间已是百余日。

　　经冬雪未消，华山山顶人迹罕至，雪层尤其厚。

　　入乡随俗，天青一身书生的装扮，走在峻峭的山道上。

　　时有山鹿野兔缀在他身后，跟了一段，方觉无趣，“哧溜”一声跑远。山间野物，不大怕人。

　　人间这一场暴雪，直下了月余。

　　如南华估计的，二人下界时，亲眼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惨剧，饿殍遍野，浮尸满江。

　　连续两年的灾荒，庄稼人本就存粮不多，遇到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草屋被压塌，耕牛被冻死，生生绝了活路。

　　南华只靠两只手，一间一间为农人加固茅屋，修缮牛棚，奔走于乡绅富户间募捐。天青跟在后面忙碌了月余，与下山赈灾的一群纯阳宫道人相遇相识。

　　待人间大雪终于停了，春天也在严寒中悄悄到来。

　　天青受邀，上了华山小住。

　　这就是照临口中，“终年苍山负雪”的华山。

　　天青站在拭剑台上极目远眺，内心有一种不真实感。

　　皑皑雪松，茫茫云海，修道人住的地方，果然与天界十分相似，没什么烟火气。

　　照临仙君是否来过他此刻伫立之处？是否看过他此刻眼中之景？

　　远远传来清脆的铃声，似有人踏雪而来。

　　天青眯着眼睛朝声音来处看去，视线里出现一只修颈长尾的鹤，姿态娴雅地漫步。脚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铃，正是铃声来处。

　　那鹤径自向他走来，也不惧人，朝他垂下的手心里蹭了蹭脑袋。天青忍不住笑，弯下腰摸了摸鹤的脑袋。

　　“它很喜欢你。”一把清洌洌的声音响在头顶。

　　天青骤然之间被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似千尺寒潭的冷冰冰的双眸。

　　不料那人看清他的脸，霎时大惊失色：“师弟！”

　　纯阳宫第四代弟子素天白，天赋卓绝，已修成内丹，闭关已久。

　　这一日出关，即遇到天青。

　　可谓有缘。

　　而他口中的师弟，正是杜鹤影。

　　天青坐在素天白的院中，手捧热茶，盯着一簇雪松愣了神。

　　按照素天白的说法，他与杜鹤影长得一模一样。

　　杜鹤影死于一百多年前。

　　“那一年昆仑大战，华山、九华和峨眉三大名门正派，围攻四大恶人之首的铁浮屠于昆仑逍遥峰。原本持中立的万花谷弟子许照临，不知因何事，中途站队。为铁浮屠驱使，以三大奇毒之首的“穿佛心”，毒倒数十位正派高手，引起江湖哗然。后来许照临被驱逐出万花谷，中原各大门派齐上昆仑，讨伐叛徒许照临和恶徒铁浮屠。我师弟杜鹤影，在大战中之中，替许照临受了玄冥大师的一招金刚掌，全身经脉寸断而死……”

　　“那许照临呢？”

　　素天白神态默然：“此次大战后不知所踪。”

　　※

　　素天白认定他是自己的小师弟，盛情相留。天青又痴迷华山雪景，这一“小”住，竟已是冬去春来。

　　天青于人间四月返回天庭。

　　柳枝抽芽，桃李笑春，人间当真一幅好春景。

　　天青去找南极仙翁，上来就道：“我已经知晓杜鹤影的事。”

　　南极仙翁吓了一跳：“照临仙君告诉你的？”

　　天青不语，心道，果然有事，他们都知道，仅瞒着我一人。

　　“我不是杜鹤影的转世罢？那么我是谁？”

　　南极仙翁讷讷。

　　“我去了华山，有一位道人素天白，说我是他师弟杜鹤影。若我当真与他一模一样，即便我不是他的转世，也应该与他有些关系吧？”

　　南极仙翁瞅了他半晌，末了叹一口长气，道：“罢了，迟早要告诉你，今日便同你说了罢。你确实与鹤影上仙关系甚深，我一直与你说，你三魂七魄少了一魂……”

　　天青心中一动。

　　“少了一魂的其实是鹤影上仙，而你，便是那一魂。”

　　天青惊得如被冻住。

　　“鹤影上仙，原是蓬莱岛的瑞气池中的一颗千年神蛋，吸日月之精华，萃仙草之灵气，于人间乞巧节破壳而出。上仙观其形状，说是上古神兽毕方的同族。天生拥有无上的法术，为人清冷不易动情，可惜生于人间的七月七，上仙算其命格，说他命中必有一情劫……”

　　天青心中一动：“昆仑大战中，是上仙应了情劫？”

　　南极仙翁摇头：“鹤影上仙下界渡劫，在昆仑一战中，既没有形神俱灭，也没有度化情劫。我与紫薇帝君将其一魂分离出去，便是天青你。剩下的二魂七魄，冻结于养仙胎中，待时机成熟，寻合适母体诞下……”

　　天青胸口一痛，忽然想通其中关窍：显然如今已时机成熟，杜鹤影原身他也已经见过，便是白孔雀诞下的那只鹤。

　　为什么时机成熟？

　　是因为许照临已经飞升？为什么分出一魂成为天青？或者说，许照临为什么接近他？又为什么拿走他的定魂羽？

　　是因为鹤影即将出世，而天青已快无用了吗？

　　南极仙翁临走时眼含悲悯，深深看天青一眼：“鹤影上仙对许照临，只有兄弟情分。”

　　鹤影上仙对许照临只有兄弟情分，可天青对照临仙君却……

　　天青失魂落魄，无头苍蝇一般在天宫里乱走。走到半道，忽又自嘲起来，他只有一魂，哪能还配“失魂落魄”？

　　鹤影已经重生，他这一缕游魂，大约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难怪往生镜里没有他的前生。

　　在照临眼里，怕是杜鹤影是蜜桃，而他，不过是糖梨。许照临对他的好，都是因这缕魂魄镂刻了鹤影的名字。

　　若引逗一魂陷入情劫，是否鹤影本尊便可安然无恙？

　　天青管不住脚，不知不觉走到照临宫。

　　照临仙君正在研磨药粉，听到动静抬头看他，眸光深邃，眼带深情。

　　天青慢慢走过去，凝视照临仙君，轻轻问：“我像杜鹤影吗？”

　　照临仙君一愣。

　　天青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在你们眼里，或许我一直都只是杜鹤影的一部分吧！”天青拂了拂衣袖，淡然坐下，“你爱过杜鹤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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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你对他，也只有兄弟情谊？”

　　照临眼中一痛。

　　天青读懂了他的眼神。

　　“待我魂魄归位，你希望……”天青凝视虚空一处，不看照临，“你希望他能记得这段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