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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允情 ...

  •   忽听昭帝身前的皇后急切的道:“陛下,不能……”
      刚刚涌到口边的话凝了下来,西桐静静地跪在那里低头没有出声。
      “不能什么?”静了片刻,昭帝缓缓道,似乎唇边还有一丝笑,“皇后想说什么?”
      皇后的面色忽然一僵。
      若是十年前,叔父还在世时,她的“不能”敢说出口,甚至彼时皇上会万般溺爱地说“既然朕的皇后说‘不能’,那么朕自然听爱妻的话”……可自从三年前叔父过世堂兄继任左相,特别是皇上出人意料地任用了沈红叶为右相之后,她的“不能”渐渐更多地成了“不敢”——都说天子之爱浅而薄,都说自古无情帝王家,都说红颜不能见白头,她总以为这些都是假的,可如今,渐渐失去了朝中的依仗,渐渐失去了青春的容颜,那么,是不是注定她就会失去帝王的宠爱?
      唇咬得紧紧的,面色一变再变,皇后终是缓缓道:“回禀陛下,不瞒陛下,臣妾亦相中了沈相的风流儒雅,博学沉稳,品行高洁,而惜盈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昭帝道:“今年女儿节,皇后还说不舍得惜盈公主离开身边。”
      皇后面色又白了几分:“臣妾原是不知沈相有意娶亲……”
      “现在倒是知道了,只可惜沈相竟是相中了七公主……七公主,你的意思呢?”
      任谁都明白皇后的心思,任谁也看得出皇上是有意驳了皇后的面子——西桐依然垂着头,唇边却抿了一丝冷笑。
      皇上想打压皇后的气焰和势力,竟连久居冷宫的她和母亲也不放过么?这森森皇宫当中,果然不但没有一丝亲情,更没有一丝净土!
      闻及昭帝问向自己,西桐唇动了动,原本拒绝的话到口边转了个圈却停了下来,她轻声道:“谢父皇垂怜,儿臣愿意嫁与沈相。”
      不但皇后及众人一怔,就连昭帝似乎也一怔——她应的也太快了吧?
      “桐儿!”身后是母亲云嫔急切地相唤,言语中难掩焦急与担忧,是啊,一直是自己过于任性,叫母亲担心了。
      西桐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开口:“不过,儿臣嫁他有条件。”
      昭帝神色不明,轻轻“嗯”了一声:“你说。”
      “儿臣样貌普通,见识浅薄,没有自信能与人相争宠爱、共事一夫,所以儿臣要他承诺,此生只能娶儿臣一人,至少在儿臣还是他正妻的情况下,不得纳妾,不得另宠,不得出入青楼,不得眠花宿柳,他若此时不愿,婚事作罢,他若今后违诺,儿臣宁愿与之和离,情断义绝。”
      她的话,回荡在整个撷桑宫内,格外坚定而清晰。不知何时,院中一片安静,几乎落针可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西桐身上,任谁也没有想到,她竟能说出这样语出惊人的话来。
      此时女子,莫说有才有貌、倾国倾城,就算贵如大公主、二公主和三公主,嫁过去虽可得正妻之位,却也不能要求对方不纳妾室,甚至听闻平乐王的次子在娶三公主前,已经有了四名侍妾,而嫁给长诏国主为妃的二公主也替长诏国主娶了三位侧妃……
      任谁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并不得宠又面目普通的西桐公主却能开出这等苛刻条件,她若不是过于狂妄无德、不知深浅,便是不想嫁而故意的托辞。
      皇后听她如是说,亦怒亦喜,见昭帝只面色沉沉没有开口,于是她冷笑:“七公主好大的口气,自古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前朝《女诫》、《内训》,我朝《女德》、《闺道》种种,公主都白学了么?”
      西桐却淡淡道:“回皇后娘娘,儿臣自小长在撷桑宫与世隔绝,无人教导,不知规矩,不懂什么《女诫》、《女德》,只学过些不入流的词曲,便记得了那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说此话时,西桐的目光终于直盯向离她不远的昭帝,第一次……如此亲近如此清晰而大胆的盯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是昔年他赠予母亲的一幅字画中的一句,那幅画,母亲视若珍宝。而他如果还念着当年的一丝一毫旧情,就没有理由不明白她一番话的真正含义——世间最可贵的是真心,最难得的是相守白头,而身为一个帝王偏偏最给不起的,就是独宠的真心!
      说什么愿得一人心,说什么白首不相离,却终是红颜未老恩已绝,这种“真心”给不起便不要给,母亲不稀罕,她也——不稀罕!
      可是……抬眸瞬间,如此如此近距离地望到昭帝唇边的苦涩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却让她蓦的一震,让她后面所有的话都凝在了嘴边,无法再说半字!
      她盼他忆起往事,盼他动容不安,盼他伤心内疚,可是乍见那与自己有着骨血之亲的高高在上的帝王瞬间流露出这种种表情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直直冲击到她的心底深处,让她的心也没由来地跟着酸楚难过。
      都说父女连心,连这种情绪她也能感同身受么?
      西桐摇头,当初他对母亲的无情,对自己的绝情,对她们的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怎能因为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而统统忘却?
      “请……请皇上恕西桐出口无状,都是臣妾管教不严,请皇上责罚。”就在此时,云若桑忽然在西桐身边重重跪了下来。
      西桐一惊,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么,母亲的声音为什么是这样的哀伤惊颤?她侧身轻呼:“母亲……”
      “都是臣妾之过,还望陛下……”云若桑却不理会西桐,只是低低道,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不是惊恐害怕,竟只是浓浓的悲哀和无奈。
      明显感觉到面前的昭帝似乎一震,身子微晃却终是安然坐着没动,反倒是他身边的贺全儿忙凑上去两步,笑道:“云嫔娘娘不必……不必紧张,咱们陛下又没有怪罪七公主的意思……”
      “谁说没有怪罪?”皇后在一旁却冷冷道,“七公主口出狂言,违背纲常,不知礼仪,冲撞圣驾,置疑圣训,种种失仪之处,若不责罚,皇家体面何在!贺全儿,陛下的事情,什么时候又能轮到你一个奴才作主!”
      出身高贵又执掌凤印多年,让皇后由骨子里透着尊贵威仪,那一双凤目美艳冷厉,这一番话说得又疾又厉,在场众人没由来的心惊胆寒,在这份威仪之下跪倒之声纷纷而作,满院子忽然异样的安静,安静得奇诡。
      就连经历过太多风波、老到世故的贺全儿,面色也微白了几分,虽没下跪,但一双眼却略带了不安看向昭帝。
      昭帝一直垂眸而坐,静了片刻,然后……在这片安静当中,昭帝缓缓起身,向前迈了两步,伸手扶了跪在他身前的云若桑,声音虽轻,但异样的清晰:“朕,恕你无罪。”
      “你……”云若桑猛地抬头,眼中非喜却是惊,“陛下……”
      不待云若桑多言,扶起她之后昭帝松开手,转身向早已跪在御前的黄成道:“可搜出什么?”
      见皇上问自己,黄成恭敬行了一礼,面无表情地道:“回陛下,撷桑宫并无闲杂人等,也无疑物。是臣不察,请陛下责罚。”
      “你职责所在,朕并不怪罪。”昭帝复又转向已被传诏而来的老太医,“刘太医,你乃太医院德高望众的名医,你来告诉朕,刚刚方子上的几味药可有问题?”
      “回陛下,云嫔体弱,乃虚寒之症,她的方子……一直是素心姑娘描述症状由老臣亲自开药,若真有问题,岂不是老臣第一个应当问罪?”刘太医已近七十,是太医院的三朝老太医,当年昭帝出生就是刘太医助诊,昭帝为太子时身体不好也是他一直负责调养,因此他虽然恭敬却并不似旁人那般敬畏于他,只在一旁抚须道。
      于是,昭帝半侧了头:“皇后可还有什么疑问?”
      皇后看到昭帝亲手扶起云嫔,身体一晃,幸好一旁的贴身太监陈如扶了她一把。但她神色间极是震惊,瞬间血色便从面上褪去,一张保养得当的脸苍白得可怕,似乎全身都在颤抖,而此刻她却忽然停了颤抖,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脊背都挺得笔直,缓缓跪下,一字一字地道:“是臣妾偏听偏信,妄信人言,才如此兴师动众扰了后宫……”
      她未说完,昭帝却打断她的话,亲手扶起她,语意温和:“皇后母仪天下,主掌六宫,维护后宫安定平和乃是你的权责,你又何罪之有?如今查明事实,撷桑宫并无不妥,亦是件好事……”闻及昭帝如此说,皇后面色略缓了几分,刚要开口,却见昭帝眼神一冷,目光自她面上扫过后越向她身后,“只是擅自造谣生事者,必不轻饶!”
      他的目光,停在不远处跪在地下的几道人影身上,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天家威严,令人胆寒。
      撷桑宫众人无不颤抖,忽的一声泣咽自秋星口中发出,既已至此,她就算不说,皇后或其他知情者也必会将她供出,于是她拼命叩首:“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昭帝不语,黄成略使眼色,早有禁卫军几步上前将秋星一把扭住,出手毫不留情。
      “造谣生事,扰乱宫廷,侮辱妃嫔公主,该当何罪?”昭帝淡淡道。
      “回陛下,罪当杖毙。”黄成道。
      “那你便依律办吧。”
      昭帝淡然的吩咐、黄成冷酷的回答和秋星撕心裂肺的嘶喊汇在一处,让西桐浑身颤抖起来。明明刚刚得知是自己身边的人走露了消息时她极恨此人,甚至想利用黄成严惩他,可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早逾主仆情谊的人要死在面前,她还是会伤心难过——她的世界过于单纯了,原来人的性命也不过如蝼蚁一样如此悲哀和脆弱。
      可是……她的目光掠过不远处被昭帝扶在手中的面色苍白、目光阴冷的皇后时,却只觉得心中一凛,双手下意识地握紧——如果今日不是皇上的刚刚好到来,不是黄成搜查的无所得,不是药方没有问题,那么母亲和自己的命运,又会比秋星好过几分?
      一时间,春日的夜风竟无端带起了丝丝寒意……
      昭帝看向西桐,缓缓道:“七公主的话,朕会帮你带给沈相,至于‘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忽然顿了下,目光似乎掠过某处,“朕也会记得的。”
      说罢,他向身侧的贺全儿道:“无事众人都散了罢,摆驾回太极宫。夜深了,皇后也早些回宫,朕先送你回去……”
      望着帝后貌似亲密无间的相携而去,西桐怔在那里。若不是撷桑宫的大门依旧大敞着,若不是平时与她笑闹在一处的众人间少了一个秋星,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腥的味道,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若是一场梦,多好?
      而终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任性,害人害己。似乎有些东西,被颠覆了,又似乎有些东西,再回不来了……
      “秋星之事我也很意外,可我明白这撷桑宫其实就是冷宫,咱们娘娘不得宠,大家在这里也没什么前途,所以若你们想去攀高枝儿、谋前程,云嫔娘娘和我也绝不拦着你们……”素心冷冷望着其他人缓缓开口,“你们谁想走,现在就开口跟我说……”
      余下几个见秋星被杖毙,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虽然面色苍白,却都纷纷跪下表示:“娘娘、公主和素心姑姑待我们极好,我们都不会离开……”
      素心面色微缓,语气却厉了几分:“我给了你们选择的机会,既然大家都还念着主仆多年的情份,我也很乐意大家留下,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素心我是不在乎当恶人,不等慎刑司用刑,我自然有法子叫他后悔一辈子。”
      这样的素心姑姑也是陌生的,身边的每个人,他们都带有好几个面具么?
      西桐咬着唇,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步步走到云若桑面前,跪下:“母亲,一切都是西桐之错,是西桐……毁了撷桑宫的平静,让小人有机可乘,也是西桐自以为,方引火上身,请母亲责罚。”
      那手依旧如小时候一样温柔地轻轻抚过她的头顶,又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只是指尖略带了颤抖的凉意却泄露了云若桑的心底的悲哀无奈。她望着眼前这个过于早熟世故却又过于单纯聪明的女儿,终是低低叹息:“无论是皇宫还是尘世,都太复杂太可怕,桐儿,有些事,不要只相信眼睛看到的……”
      她唇边的苦涩愈浓了几分,你父皇,他真的很难!

      《燕颖国旧志•内庭礼扎》记载:
      燕颖诚诏十九年三月十七日,散朝后帝独留沈相于御书房。
      翌日,内府司传昭帝谕,七公主西桐许婚于当朝右相沈红叶。然自古长幼有序,其上数位公主尚未婚配,帝亦感其年幼,特准婚仪暂缓,三年后完婚。

  • 作者有话要说:  米有存文了,我要努力了!
    PS:下章妖孽男出场,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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