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务观

3、Chapter 3.重逢

　　「十年吗？我只记得三千六百五十天」

　　咖啡店吧台上挂着的古老时钟当当响了八下，店里坐满了办公的客人。

　　燕行阮坐在咖啡厅中看着晚报，眼睛不时趁喝咖啡的时候看一眼三号桌的客人，他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细密的汗从额头渗出。

　　燕行阮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他拿出一看，随即一条信息入眼：这次监视务必小心，对方很可能带了枪。

　　“好。”燕行阮回，“就我一个人？你们心可真大，就我这体质，格斗斗不过，倒是被对方一枪崩了到哪去埋了。”

　　“安全起见，人多容易成为焦点。何况，叶徽经常在大会上露面，再者，你手机录音和定位系统都连线着，叶徽一直在关注着。别分心，把耳机戴上。”程涢紧绷着神经。

　　“哦，那可真安全。”燕行阮烦躁地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越想越好笑。

　　现在这社会，像他这种在岗位上混吃的牛马都可以抓来凑合玩监视这一套。

　　再看手机时，程涢的头像已经从彩色变成灰白，下线了。

　　报纸被他捏得又皱了几分。

　　“您好，来杯拿铁，多糖加冰。”一个高挑的青年对着菜单指点，他戴着口罩，说话语速很快，带着特有的冷。

　　“好的。一共二十五元，您是微信还是支付宝？”

　　“支付宝。”青年说

　　服务员将小票递给青年，抬头对上他的眼，忍不住夸赞，“先生，这款眼镜很适合你。”

　　“谢谢，请做好后端到三号桌。”青年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荣幸之至，祝您用餐愉快。”

　　服务员咧开嘴，目光有意无意投向燕行阮。

　　“我已经和店长沟通，他们完全配合我们工作。”耳机里响起程涢的声音，“你想一些办法接近他们，关键是那张纸。”

　　“真要我想……？”

　　燕行阮摁了摁眉心。他站起身，向服务员快步走去：“刚刚那位客人点的，给我来一杯，要求一模一样。还有，他点的那杯还没送吧？”

　　服务员摇头。

　　“我来送。”

　　燕行阮接过两杯拿铁，来到三号桌前：“先生您好，您是本店的幸运顾客，多送您一杯。”

　　他将托盘有意压在纸上，面对青年竟感到一丝熟悉，他困窘地笑笑：“啊……真是抱歉，我第一天来这工作，不太熟悉规则。”

　　“拿开。”

　　燕行阮没有意识到青年眼里转瞬即逝的震惊，他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笑容，“不小心”把拿铁溅到纸上。

　　“服务员呢？！给我过来！”先来的那位客人显然有些生气，可青年却只抽了张纸擦擦，冲燕行阮说：“没关系，他脾气不好，你可以走了。”

　　桌下，青年狠狠踩了他的接头人。

　　“加个微信吧，店里有什么优惠我通知你，先生很喜欢喝拿铁呢。”燕行阮属实被自己的说话声恶心到了，他硬着头皮说。

　　“这儿服务员挺有意思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

　　这狗东西没完没了了是吧？

　　“那加一个吗？”燕行阮忍着恶心，看看眼前人心理和生理不适感涌了上来。

　　“不了。”

　　燕行阮点头，绕了一大圈从后门出来：“程涢？我看到了，只是随意的涂鸦。不过他们为什么这次要线下交换信息？”

　　“不知道，对他们来说应该更安全，他们也许要采取措施了。”

　　“废话。”

　　叶徽插了一句话：“等一下，我在三号桌桌面下安了窃听器，你去拿一下。”

　　燕行阮无语：“你不早说？”

　　叶徽答：“我这是担心影响你工作。”

　　“年轻人，有活力。”

　　不说还好，一说燕行阮就突然炸毛。

　　操，他这是因为昨天阴阳他来报复自己呢。

　　燕行阮回拨，不想所有通讯都被切了。

　　他只好返回，这时店里已经打烊，他从后门撬开门，在三号桌桌下摸了半天。

　　窃听器呢？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吗？嗯？燕行阮，燕服务员？”

　　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磁性，压抑着。

　　“？！！”

　　怎么会有人？自己不是检查过的吗？！

　　他猛地看向半掩的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就走：“抱歉，走错了。”

　　大意了，他才是那只兔子！

　　他的手被死死抓着了，只得硬着头皮看向说话的人，他此时已经摘下口罩，光打在刚剪的头发上，手里捏着窃听器一晃一晃。

　　左耳上打了一个耳洞，他已经褪去青涩，那双眼睛在眼镜的衬托下深邃而美丽。

　　尽管十年未见，燕行阮一眼认出他是林渝，那个扰乱他无数个夜晚的人。

　　燕行阮意外冷静，系统脱敏在这时起了作用：“你认错人了，我东西丢了，我来找东西。”

　　他自己都一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每一小句话都加上了主语，这是他恐惧时犯的的通病。

　　林渝拽着他的手，步步逼近：“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燕行阮垂眼：“你无权知道。”

　　“我们谈谈，就我们两个，没有录音设备。”林渝摊手，“你呢，该关的都关了。”

　　他在一片漆黑的咖啡厅桌下悄悄扣动扳机。

　　燕行阮眯起眼，在他前面把手机关机：“行了。”

　　“嗯……”林渝点头，下巴支在交插的双手上。

　　“认识一下，我是林渝。”

　　记忆和当渐渐重合，但少年不再是少年。

　　“不认识。”燕行阮否认。

　　“需要我帮忙回忆一下吗？”林渝笑着说，牙齿狠狠嵌入肉中。

　　燕行阮摇头：“既然是他人的私事，多少有点不礼貌。”

　　“没关系，”林渝咬着下唇，神色复杂，“我需要一个听众，听完就放你走，再也不纠缠你了，好吗？”

　　燕行阮漠然，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这次他以旁观者的身份，聆听他的故事。

　　“从前，有一座山上住着一个小男孩，他很好看，长长的头发带着花草香，时常坐在家门口眺望远方。他心地善良，有一次，他坐在他家门口休息时发现一只遍体磷伤的兔子，侧腰被猎人用小刀划出一个好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溅在草上，草被染成暗红色。”

　　林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小兔子看见眼前有人，紧张地蜷缩在草堆里，用警惕的眼睛看着小男孩。它感觉头被抚摸了一下，小男孩已经将它抱在怀里，小兔子并不害怕眼前的男孩，它甚至是喜欢。小男孩脱下自己干净的衣服给小兔子捆绑伤口，飞快跑回家里。”

　　“小男孩的长辈并不乐意收留这样一个祸害，万一血腥味惊动了猎人，那受伤的不仅仅是小兔子了。可倔强的小男孩不听劝，执意留下它。单纯的男孩放弃了自己和其他伙伴玩的时间，每天照顾它，陪伴它，护着它。”

　　“可是小兔子越来越嫉妒小男孩了，它常常和男孩对着干，它感觉自己心里有另一只小兔子，要占有它的身体。它努力克制，远离小男孩，可他一如既往对它好。”

　　“终于，那只小兔子背着男孩和猎人谈判，干掉了小男孩。小兔子反应过来时，已经无法补救。它和猎人成了并肩战斗的伙伴，是引诱猎物的利器。真是愚蠢至极的故事啊……可它居然真的发生了。”

　　“可是，这个故事还有更残忍的续集。”

　　林渝说完，偷偷抹了一把泪，青年的抽噎声很轻。

　　“燕行阮，十年了。”

　　“十年吗？我只记得三千六百五十天。”燕行阮自问自答，“我们没什么好谈的，真的。十年是无法弥补的鸿沟。”

　　“燕行阮！！！”林渝突然站起身，手指紧嵌入燕行阮的手五指中，燕行阮的后背贴在墙上，被迫对上他的眼睛，透过对方眼睛看自己是什么感觉，燕行阮无法回答。

　　“你骂我啊，打我啊，能不能不要装作不认识我！”林渝扯过燕行阮的手，让他拿枪指着自己的心脏，“往这里打，只有你能杀我，杀了我，你就释怀了……对吗？”

　　燕行阮迟迟不动，林渝失控了。

　　“你说是不是啊？！燕行阮你说话！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了！”林渝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把头抵在燕行阮肩上，在他耳边低语，“……哥，我好想你。我等你十年了。”

　　“你是不是病了？”燕行阮不动。

　　“……没。”

　　过了一会儿，燕行阮突然开口：“今年你二十一岁了吧？”

　　“嗯。”

　　“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

　　林渝突然说。

　　…………

　　迎接他们的是长时间的沉默，燕行阮都没开口，林渝也不敢再问。

　　燕行阮狠下心，转头就走：“走了，有事。”

　　林渝也起身，他想挽留，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欠他了太多太多。

　　“燕哥……”林渝身子一侧，堵在燕行阮前，“让我再看你一眼，好吗？”

　　“燕大哥哥。”

　　“哥哥。”

　　“哥。”

　　“燕行阮。”

　　林渝过去的声音在脑海里重现，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

　　燕行阮狠下心推开林渝，抢过窃听器匆匆消失在暮色中：“真的，林渝，放过你自己。我非常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会再见的。”林渝轻声说。

　　燕行阮仰望夜空，今晚天上有好多星星，它们能像当年那样知道我的苦楚吗？

　　林渝跟在他身后，离开咖啡厅后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了。

　　脚步沉重，好累。

　　对不起，我从未忘记你；对不起，我无法忘记你；对不起，我无法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所以，我向你在心中道歉，无论如何。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由始至终都是敌人。

　　林渝按捺不住心中涌上的燥热，熟练地掏出一把刀，朝自己的手臂狠狠划了下去！

　　旧伤新伤，整只手臂都淌过鲜血。

　　林渝对“自己”说：“求你，不要再出现了。”

　　“那怎么行，你摆脱不开我的。”

　　脑海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燕行阮找到最近的长椅坐下，心终于开始绞痛，打算靠着休息一会，疲惫地看了眼屏幕，十一点了。还有两条一个小时前发来未读的消息，一条是程涢发来的，另一条是一个好友申请。几年前程涢的申请就在这条下方。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观察程涢的头像，是他的儿子，笑得很开心。微信名倒有些狂傲不羁，叫浪客。

　　他点开联系人，好友不多，算来也只有三十来个，十几个高中和大学同学，剩下的全是他工作认识的同事。

　　还没细想，程涢又连着复制了几条一起发送。

　　【浪客】：干什么去了啊？消息不回？你还想我真给你收尸呢？

　　【浪客】：小燕，你今天看到的纸能画下来吗？

　　【纸鸢B_white】：应该可以。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普通一儿童画涂鸦。

　　燕行阮回复。

　　【浪客】：不简单。你等会吧图片画下来发我。我让白隐加你微信了，你通过一下，他比较懂这类。

　　燕行阮心知原来他叫白隐，看着申请上的介绍：“哈喽，小哥哥你好鸭。”一脸嫌弃。

　　他把截图发给程涢。

　　【纸鸢B_white】：是这个人？

　　程涢回：嗯，挺正经一小伙。

　　正经？你管这叫正经？

　　通过白隐的申请后，对方极迅速地发了一个Q版人物打召呼的表情，然后极迅速地跟上一句话。

　　【白yyyy】：小哥哥这么晚还不睡鸭？听说你没有女朋友欸，我给你推荐一个叭，她叫唐姚，超鸡温柔的女孩纸o！

　　白隐抛出唐姚的个人明片。

　　燕行阮此刻很想删了这人，但还是“冷静”回复：你九年义务教育没学好吗？脑子被驴踢了？唐姚给你多少钱啊，我给双倍行不？

　　【白yyyy】：小哥哥不要生我气辣，好女孩值得被全世界都知道！

　　燕行阮替他脸都黑了，把给白隐的备注改成“推销的”，随后不管了。

　　大概白隐知道燕行阮生气了，于是十分正经地回：你可以把图发给我，有时图片中也藏有信息。

　　跳出来的只是“对方已开启朋友险证，您还不是他的好友”这几个字。

　　燕行阮想：“我拒绝他这么明显，他总不会不要脸又加我，明天找程涢找个靠谱的。”

　　然后白·死不要脸·隐真的来加他了，燕行阮面无表情点了同意，面对消息面无表情地发了一个“行”。

　　刚应付完，他就看见两个小孩向他走来，大约十来岁的样子，稚气未脱，很是般配。他拿着一瓶汽水冰了一下女孩的脸和女孩说说笑笑。

　　看见燕行阮，男孩递出手里的橙子味汽水，问：“哥哥，你心情不好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不回家吗？”

　　“家？”燕行阮愣了一会，“心情不好，出来坐会。这个给我？”

　　女孩羞怯地点点头。

　　燕行阮笑笑，收下后道了声谢谢。

　　在他和男孩的交谈中得知，男孩和她是邻居，名叫长舒。女孩没有名字，她的父母待她不好，天天使唤她办事，她不管怎么做都少不了顿打，长舒有时会照顾她，她把眼前的长舒当哥哥看待。

　　长舒聊到一半突然停下，看向捏了捏自己手的女孩，她指了指表：“时间快过十二点了，如果买不到可乐回家父亲又和我气。”

　　“他会狠狠打我的，我会死的！”

　　燕行阮有些惊讶，女孩小小年纪却把死挂在嘴边。

　　长舒有些抱歉：“她智力有问题，我先走了。”

　　燕行阮点头。

　　回去路上，一贯小心的他魂不守舍，差点摔倒公园的湖里，还好反应快扶了栏杆一把。

　　今天经历的事太多，不论是遇见林渝也好，还是长舒的安慰也罢，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会痛。

　　还是人。

　　他一路走到家，拿出纸笔，欲要画，头脑的一阵困意涌来。

　　他趴在桌子闭上眼，手里依旧握着笔，保持原来画画的姿态，手机屏幕还亮着。夜笼罩住他。

　　与此同时，林渝在宾馆中将信息发给秘密小组的总指挥：今天接头一切正常，可执行下一步计划，A国近月安排到手，稍后发送。有任务请指示。

　　回复他的只有一个“好”字。

　　林渝长吁一口气，双手张开躺在床上，目光复杂。

　　“燕行阮……”他喃喃，“我错了，真的错了……”

　　直到他又收到第二条消息：来B6火车站一趟，下周有A国和H国的会议召开。

　　林渝问：什么时候去。

　　“都行。”

　　都行……

　　突然，门外响起几声说话声，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是这这间吗？”

　　“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