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箭已离弦 ...
-
7月7日凌晨，银河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接到了宪兵总监克斯拉上将的紧急报告。报告之事完全符合莱因哈特的期待。莱因哈特在尽量不惊动姐姐的情况下，离开了史瓦齐别馆，赶往元帅府。他在首席秘书官希尔德、首席副官修特莱少将、次席副官流肯，以及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等人的随侍下，召见了为“皇帝被绑架”一事而前来请罪的克斯拉上将及他的部下——直接责任人：摩顿中将。
莱因哈特指示克斯拉抓紧时间继续搜查皇帝下落。克斯拉领命退下后，莱因哈特将目光移到了那个双膝跪地、罪孽深重的把头低下的年迈中将身上。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眸毫无表情，却也没有丝毫怒气，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箭一旦脱离了弓弦，除了继续往前飞之外别无选择。金发的征服者忽略了心底某个细小的声音，平淡的，甚至有些僵硬的说道：“摩顿中将，明天的——不，已经是今天了，正午以前会通知对你的处分，在这之前，留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好身边的事务。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
摩顿把头低得更深了。他已正确的理解到年轻主君的言下之意，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丝感激的神情，行了一礼之后平静的退下了。目送他离开后，莱因哈特感觉到一股强烈视线。他的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琳道夫伯爵小姐正以她那刚劲强烈得近乎责难的深绿色眼眸，注视着年轻的帝国宰相。
希尔德已经看穿了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在没有其他人的办公室里，当莱因哈特问及时，她也毫不畏惧的坦言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是罗严克拉姆公爵您与费沙一起联手，故意让皇帝被挟持的。不是吗？”
问的一方显然是不容许有任何辩解的余地，而回答的那一方也没有意思要欺瞒。
“没错。”
听到莱因哈特的回答之后，希尔德怅然若有所失地摇着头。
俊美的帝国宰相感觉到有说明的必要性，于是又接着说道：“不过，说得再正确一点，并不是和费沙那些家伙共同联手，只是利用他们而已，并没有和他们达成任何的承诺或约定。”
“您是想将费沙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是他们那些家伙想要来玩弄我。”
莱因哈特将心中所有露骨的轻蔑和厌恶全部吐露出来，接着将与费沙的事务官博尔德克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内容，悉数告诉希尔德。希尔德轻蹙着她那如画一般美好的细眉静静地聆听，当莱因哈特说完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说中了年轻宰相的意图。
“那么，您是打算要对自由行星同盟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是吗？”
“没错。这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事情，只不过时间多少是提前了一些而已。而且又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那么，将摩顿中将牺牲掉，也是您伟大战略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环节啰？”
“我会善待他遗留下来的家人。”
虽然明知即使这样做也并不代表就可因此而免于责难，莱因哈特还是好像要抛开似的说道，手掌一挥终止了这次谈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次席副官流肯上尉带来摩顿中将已自杀身亡的消息。莱因哈特无言的点点头，命令那情不自禁对中将表示无限同情的流肯做好善后，并且特别嘱咐要保护摩顿的名誉以及安顿他的遗族。
这不是可笑的大伪善吗？莱因哈特不得不这么想道。但是，做了应该比没做要来得好吧。如果真的是必须要受到惩罚的话，那么报应迟早都会来的……莱因哈特的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了红发友人的脸庞。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稳住心绪，随即召来希尔德，吩咐道：“召集所有一级上将和上将阶级的提督，以及……吉尔菲艾斯元帅。”
希尔德察觉到，她的主君即将面对的问题，远比对抗宇宙间最强大的敌人还要困难。她的心湖中泛起一波清浅的涟漪，促使她短暂的笑了笑，“遵命，罗严克拉姆公爵。”
然而，聪明的伯爵小姐却不太确定自己此刻真正想要表达的，到底是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恭顺？谅解？或者，鼓励……
*
很快，除了伍尔利•克斯拉上将之外，帝国军目前所有上将以上阶级的高级军官都奉命集合在宰相府的大会议室中。
他们当中最年轻、同时位阶最高的，是有着火焰般鲜艳头发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元帅。他的座位在主座左侧下首。他与帝国宰相的特殊关系众人皆知，但他并非因此而身居高位。一直以来，他始终默默的帮助罗严克拉姆元帅，功勋卓著，他所表现出的与地位相称的才干，才是令众人心悦诚服的原因。
在吉尔菲艾斯对面以及紧邻的三个座位上，分别坐着三名帝国军一级上将：巴尔•冯•奥贝斯坦、渥夫根•米达麦亚、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出席会议的上将则有：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克涅利斯•鲁兹、亚德鲁贝尔•冯•法伦海特、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以及刚顺利完成“秃鹰之城”改造工程、返回奥丁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和奈特哈尔•缪拉。
这些年轻有为的军官，是莱因哈特最宝贵的财富，是他的星海征途上不可或缺的助力。他们身上洋溢的朝气与活力，仿佛象征着正快步前来的新时代应有的姿态。
莱因哈特向部下们含蓄的暗示了这天早些时候、在新无忧宫发生的事。众提督不由得为之屏息。随后，应莱因哈特的要求，提督们纷纷就皇帝被诱拐一事及后续可能的发展发表看法。他们的讨论涉及此次事件的主谋及皇帝的去向。
在奥贝斯坦冷静的提示下，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的集中到了宇宙的另一端——那个“自由行星同盟”的人类集团。
莱因哈特则借此向提督们表明，“如果那些僭称‘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徒果真参与了这次不法行为，那就一定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为了一时的贪欲而坏了大局，他们以后恐怕会后悔莫及。”
莱因哈特充满锐气的一番话，让注视着年轻主君的提督们全体有了相同的感应，他们于是重新修正了自己原有的心态。
“皇帝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就以生病为由来加以掩饰。此外，国玺仍由宰相府加以保管，所以暂时对国政没有妨碍。对于各位，我只有两个要求。一是皇帝遭挟持的事情绝不可泄露，二是务必让各人麾下的部队保持可以随时出动的状态，以应付日后所可能产生的紧急事态，就是这两项。其它视情况需要追加指示。天没亮就召来你们，让各位辛苦了，就此解散吧！”
提督们全体起立，目送莱因哈特步出室外后，他们便暂时先返家，以便回到平时勤务的工作岗位上。只有一个人，与僚友们道别后，迟疑了片刻，转而向宰相府深处、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办公室走去。
这位红发的元帅在此前的讨论中一言未发。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行事一向低调。在像这样、由宰相阁下召集的全员集合的会议中，吉尔菲艾斯通常都会聆听别人的意见，而不是抢先发表看法。除非他认为有所遗漏，才会在最后进行补充。——当然，这种情况极少发生，这是因为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们都十分优秀，众人所想而不及的事几乎不存在。
然而，他今日的沉默却不同寻常。
在家里接到召集命令的那刻起，吉尔菲艾斯心中就升起了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向吉尔菲艾斯通报召集令的，并不是莱因哈特本人。在这之前，也只有内战最后、攻占“秃鹰之城”的那次战役中，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代替莱因哈特向吉尔菲艾斯颁布命令状的，是奥贝斯坦上将，因为那时——在那次争吵后——莱因哈特正努力将吉尔菲艾斯视作普通部下。
吉尔菲艾斯好不容易按捺下的不安，却在会议一开始，就被莱因哈特所提之事挑起。
皇帝被诱拐。如果是从前，莱因哈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这样的大事告诉吉尔菲艾斯，而不是等到第一轮处理已经结束后，才向众人公开。
也许是过分存在的特权意识在作祟，所以才有这样的错觉吧。吉尔菲艾斯一度这样反省自己。然而，当他依照最基本的破案方法——从案件中获利的人都是嫌疑犯——进行思考时，马上就发现了一个令他愕然的事实。
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呢？难道不正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吗？
吉尔菲艾斯感到一阵凛冽的寒风从心底的平原上刮过。他甩了甩脑袋，试图以“巧合”来为友人辩护。但是，他的理智却不依不饶的发掘出更多的冻土。
这两周内，不仅史瓦齐别馆的警备有明显增加，就连自己也被莱因哈特以不放心为由增设了护卫，甚至蕾欧娜都曾向他表示，最近常常看到有宪兵装束的人出现在她的办公区域。
这些举措固然是为了保护帝国宰相身边的重要人物，但同样也预示着，有些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
是什么让罗严克拉姆公爵产生了这样的预感？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旧帝国残党近期图谋不轨吧。但他又为什么对自己只字不提？难道……吉尔菲艾斯摒住了呼吸：难道是因为罗严克拉姆公爵认为自己会成为妨碍吗？
这至少足以证明，旧帝国残党的目标不是史瓦齐别馆的住客、蕾欧娜、甚至吉尔菲艾斯自己。
假设，他们正是为了带走皇帝而来……在这样的假设下，推断变得畅通无阻，目前的一切状况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其中也包括——罗严克拉姆公爵事先知情而不加以阻止的原因。
吉尔菲艾斯感到心中的那根细弦又勒得更紧了，疼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不，这始终只是自己的假设而已！红发的年轻人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的思维止步于此。
吉尔菲艾斯此刻最想得到的，是莱因哈特的亲口作答。然而，在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就像恶毒的巫婆在不住的低语：他的回答会和你推测的一样。
*
接到秘书官通报吉尔菲艾斯元帅求见的消息，年轻的帝国宰相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全身。在这一瞬间，希尔德觉得，眼前矗立的仿佛是一尊精美绝伦却生气全无的雕像。
片刻后，莱因哈特以低缓却坚定的声音，开口说到：“请他进来吧，伯爵千金。”
希尔德收起了担心，向莱因哈特微微行礼后，转身出门。
看着她轻快而敏捷的背影，莱因哈特忽然感到些许安心，仿佛找到了盟友一般。
自己的做法，伯爵千金也是认可的，那就不完全是错误的。莱因哈特以此巩固自己的心理防线，抬起头，苍冰色的目光笔直的迎向走进门来的红发挚友。
吉尔菲艾斯垂下了暖蓝色的眼眸，低头向自己的上司恭敬的行了一礼。
莱因哈特蹙了蹙眉。这样宛如拖延般的举动，令已准备好迎击的莱因哈特感到不甚畅快。不等友人直起身体，莱因哈特已抢先一步，明知故问道：“吉尔菲艾斯，你有什么事吗？”
吉尔菲艾斯观察着莱因哈特的神情，为金发友人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意感到心痛，但吉尔菲艾斯却不能让自己就这样妥协。
“是关于皇帝陛下被诱拐一事。”红发的元帅也并不避其锋芒，但他仍选择了较委婉的切入方式，“对旧帝国残党来说，这一行动绝非易事，他们能够成功，想必做了很多事前准备。我们的情报人员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吗？”
这种时候，莱因哈特只要咬定是情报人员的失职，就能轻松回避吉尔菲艾斯试图引发的话题。但金发的年轻人无意为自己开脱，也并不打算敷衍挚友。
“是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莱因哈特本来还想说：这件事属于国政范畴，并不需要执掌军部的帝国元帅来操心。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弃如弊履。这样生硬的借口，将吉尔菲艾斯限制在“部下”的位置上，是莱因哈特绝对不能接受的。然而，本以为对这次会面已做好充分心理准备的莱因哈特，却被友人那双暖蓝色的眼睛里瞬间浮现起的悲伤与痛切，逼迫的移开了视线。
吉尔菲艾斯浑身冰冷而僵硬，但他依旧顽强的试图护住心底的那点微弱的火苗，“那么，新无忧宫的警备措施想必也得到了加强吧？”
如果莱因哈特回答“是”，就相当于把责任推给了负责皇宫警备的莫顿中将——那位踏实忠厚的军官本来也肩负着失职的罪过而自裁，因此，即使莱因哈特对吉尔菲艾斯的质问给与肯定答复，也并不算玷污死者的名节。但是，莱因哈特本身已经为赐死莫顿一事感到良心谴责，继续扭曲事实只会令莱因哈特愈发唾弃自己的卑劣与可耻，尤其是在面对相当于自己半身的红发挚友时，莱因哈特的自尊不容许他有一丝虚伪之词。
金发的脑袋轻微的、但毫不含糊的摇了摇，冰蓝色的眼睛再度看向吉尔菲艾斯。那个红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一贯温和的暖蓝色的眼睛里，过多的哀伤已经沉淀得厚重而坚硬，他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的攥着，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发抖了，但他整个人却像冰雕一般，一动不动。
莱因哈特知道，是自己一再的否定，颠覆了友人的一次又一次善意的推测，揭开了现实的面纱，让两个人不得不正视那张丑陋的面孔。莱因哈特完全预测了吉尔菲艾斯的最后一个问题，而他也准备好了答案。
“罗严克拉姆元帅阁下，您不惜坐视皇帝陛下被诱拐，让莫顿中将含冤而死，只是为了一个进攻同盟的借口吗？”
竭力控制的悲愤的语气，努力压抑的责备的意图，以及那声生疏的称呼，激起了莱因哈特在这次会面里、始终未能得以舒展的反击意识，以及积累已久的不满。
“这不仅是为了一个借口！吉尔菲艾斯，你应该明白的！”莱因哈特的语气里充满了激昂的霸气，却也混杂着急躁，“我要得到整个宇宙！”
——是，莱因哈特大人。
金发的年轻人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得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应答。然而，他看到的，只是友人紧抿的嘴唇和暗淡而悲伤的面容。
不等吉尔菲艾斯说话，失落与不安就促使莱因哈特继续说下去，“我会厚待莫顿中将的遗族。在将来的战场上，我也会取得胜利。这样还不够吗？！”
吉尔菲艾斯感到一阵被重拳击中胸口的钝痛。那并不只是他个人的心情，更混合着从那外强中干的话语中传递过来的挚友的感受。
吉尔菲艾斯被无边无际的无力感紧紧的攫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莱因哈特种那种让无辜者流血的做法，那只会让莱因哈特所建立的新世界沾染上不公的污点。可是这一次——也是头一次，未来帝国的年轻霸主以他个人的意志将等同于半个自己的挚友摒除在他宏大的战略计划之外，甚至没有留给吉尔菲艾斯提出劝谏的机会。
对吉尔菲艾斯来说，这就好像是一个信号，代表着莱因哈特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结果，自己也没用了么……吉尔菲艾斯深深的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所有的伤痛都沉入了暖蓝色的眼底，化作浓重的漩涡，死死困住了那些本该在友人面前宣泄的情绪和话语。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用了。鲜血已经洒下，只剩下莱因哈特所坚持的那一条路可行了。
如果那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意愿，那么作为部下，自己的确应当遵从。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向自己唯一的上司平稳的行了一礼，“我会整顿全军，随时等候您的命令，罗严克拉姆公爵。”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在空旷的房间里，只留下俊美的金发年轻人独自站在落地窗前。他耀眼的发丝在朝阳中泛出绚烂的光彩，却显得格外寂寞冷清；他修长的倒影在地板上渐渐拉伸，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什么东西破裂的悲戚声响，在被厚实的门扉隔开的两个年轻人心底盘桓不去。
是不是那道划刻在珍贵无比的友谊上的裂痕，正在加宽加深呢？
他们不敢去确认……
作者有话说第98章 箭已离弦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