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未来的记忆》罗迦

34、连环意外（四）

　　在参加修复工作的同盟官兵中，杨威利作为司令部的代表，统管整个工程。实际上，杨对物资文件的处理并不擅长，对太专业的技术也不精通，但是在执行命令方面，他的尽职尽责是无可指摘的：监督工作的执行情况，与送到手中的文件搏斗，听取工兵士官们的意见，缓和费沙的客人们浮躁的情绪——尽管以上种种都会令他产生叹气的冲动。
　　当他第N次把扁帽攥在手里，右手习惯性的伸向脑后时，他听见身旁不远处传来了少女清脆的质问。
　　“为什么驳回我的提案？融合炉出力的提升速度已经证明我的方法比较好了。”
　　一位工兵中尉烦躁的说：“那种方法在装配手册中根本查不到。”
　　“同盟的人必须对照书本才能干活吗？”伯恩斯坦小姐说话的语气十分平缓，但那冷峻的眼神却将她的轻蔑清晰传达了出去。
　　中尉发怒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居然就敢对我们这些专家指手画脚？真正的舰船不是你看的那几本入门读物里写的那么简单的！”
　　伯恩斯坦小姐蹙起眉，在即将张口驳斥的瞬间，她意识到了自身的立场，闭紧了嘴巴。这时候，同样注意到纠纷场面的艾略克船长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夏洛蒂……”大概是喘气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少说两句吧……”随后，他又转向中尉，赔笑到，“中尉大人，实在抱歉，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管好你的侄女，这里可不是小女孩玩家家酒的地方！”工兵中尉以高压姿态训完话，走开了。
　　艾略克先生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无奈的看向他的侄女。伯恩斯坦小姐不甘心的将视线从她的表叔劝诫的目光中移开，射向了那位最高负责人。
　　杨接收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发射出的抗议。他学着船长的样子，将憋了很久的闷气一次性吐清，戴上帽子走了过去。
　　“伯恩斯坦小姐。”他说，“既然写进了装配手册，那就一定是经过多方验证过的有效方法。”
　　“但未必是最有效的。”
　　杨苦笑。他倒不是有意维护己方，只是他无法理解一个从年龄上来看还在读高中的少女，为何会在这么艰深的技术问题上表现出如此强势的自信。
　　伯恩斯坦小姐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的叙述到，“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于宇宙舰故障，那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专门研究舰船相关的技术。”伯恩斯坦小姐忘记了，她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清楚她的天赋，所以不会认可这段本该有着绝对说服力的表白。
　　杨则由此把伯恩斯坦小姐的表现归结为因双亲的意外亡故而产生的执着信念。她父母的遭遇，令杨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不过，自己是不会有伯恩斯坦小姐这样的觉悟的。杨深深的明白这一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能体会少女对她父母的深厚情感。
　　杨不由得为之叹服。只是他并不知道，他其实高估了伯恩斯坦小姐。如果这位小姐不是恰巧擅长于此，她也无力支持这样的决意。
　　杨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缓和伯恩斯坦小姐的情绪，但在苦苦搜遍了所有脑细胞后，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造句。
　　船长先生见缝插针到：“夏洛蒂，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家来做吧。”
　　伯恩斯坦小姐此时已经冷静下来。继船长和杨之后，她发出了栈桥上第三个长长的叹气声，“……反正是你的船。”她这样说完，转身离开了。
　　*
　　晚餐后，杨在休息室里发现了坐在沙发里的伯恩斯坦小姐。她用米黄色的头巾扎起短短的马尾辫，穿着黑色高腰背心与牛仔背带裤，外套一件浅色夹克。那份全无遮拦的青春靓丽，引得一帮年轻士兵频频侧目。不过，她本人恍若未觉，在一块电脑板上专注的写写画画。
　　看着她的侧脸，杨忽然发现，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除了那变化范围极小的冷淡神色外，她的脸色一直都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
　　出于某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动机，杨的双腿不自觉的朝着少女的方向迈动。
　　“伯恩斯坦小姐，你在做什么？”
　　伯恩斯坦小姐头也不抬的说：“筛查瑞顿号能量输配线路布置上的漏洞。”
　　杨的眉头复杂的拧了起来，心中苦笑：这位小姐真不是一般的固执哪。她分明已经决定不干预工兵们的工作了。更何况，她明知道即使找出了漏洞，提出修改意见，也不会被采纳。
　　不过，也难怪她会不甘心，毕竟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呢。从这样的感慨中辐射出来的沧桑感，令杨警觉起来：自己明明也才26岁，为什么心态就像失去了干劲的中年人一样……
　　杨不由得发出了混合着大量的无奈及少许惨淡的叹息。
　　将大串数据、变量、方程式丢给电脑去计算而打算放松大脑的伯恩斯坦小姐循声抬起眼睛，望着叹息的制造者。黑发中校脸上的表情令她忍不住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不舒服的是心情。不过，自从军校时代被迫转入战略研究科开始，杨对这种心情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很快就调整过来。
　　这时候，休息室一端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海尼森电视台的整点新闻，转播了一位名叫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少壮派议员发表的演讲，出现在屏幕上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以极具感染力的神情和嗓音，号召人们拿起武器走向战场，对抗专制的高登巴姆王朝，为自由和民主而战。
　　杨刚看了开头就露出了误喝劣等咖啡的表情，立刻着手清空这段记忆槽。
　　伯恩斯坦小姐认真的看到最后，带着迷惑的神情，以自言自语般的语气发问：“自由和民主，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她并没有指定询问的对象，听见她不大的声音的，也只有坐在她身边的杨。
　　黑发中校下意识的扮演起了解惑者，“生命这种东西时轻时重。当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时候，人类就能停止战争、和平相处；当有其他东西比它重要的时候，人类就能为这些更重要的东西挥洒生命。”他停顿了半秒，辛辣的校正了自己的答案，“——挥洒别人的生命。”
　　伯恩斯坦小姐若有所思的看着杨，“杨中校讨厌战争吗？”
　　“讨厌啊。这场持续了近一百五十年的活动是宇宙中规模最大的浪费，真希望能够早点结束。”
　　杨的话触发了伯恩斯坦小姐许多联想，从她脑海中宛如快放镜头般闪过的画面中，总有两个少年的身影，其中金发的那个曾经斩钉截铁的宣称，他会结束战争。
　　“杨中校，你相信这场战争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
　　“这个嘛……”杨用一根手指转着扁帽，望着天花板。
　　开始战争需要一个理由，结束战争也需要一个契机。目前的同盟军和帝国军，都不约而同的将所有的战略和战术视线锁定在了伊谢尔伦要塞。帝国更是以此为进攻同盟的战略据点，令同盟军相当被动而且疲于应对。如果同盟军能够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话，不仅可以给帝国军以精神上的打击，也等于掌握了自保的主动权。之后，战况应该能有所缓和吧。——前提是，如果双方的战略在此之后仍然只围绕伊谢尔伦回廊展开的话。杨这样想着，有保留的肯定了同盟军部对于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战略决定。但杨并没有把这些话告诉一个费沙的女高中生，他只是说，“战争就像吵架一样，并不是单方面的事，双方必须达成某种平衡才能够停止吧。”
　　杨本来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但伯恩斯坦小姐似乎还意犹未尽。
　　“照那位议员的说法，因为高登巴姆王朝的存在，战争才会持续下去。那么假如……假如在同盟击垮高登巴姆王朝之前，这个王朝就自己灭亡了，同盟的敌人也就不存在了。到那个时候，战争会结束吗？”
　　杨感到有些意外。失去了动力的帽子停止了转动，斜挂在他的手指上，被他的另一只手拿下来，无意识的捏住。伯恩斯坦小姐的假设十分合理，但是在此前长达五个世纪的时间里，却很少被人正面提起。人们思想仿佛被锁定在某个定势中：在亚雷•海尼森创建同盟之前，高登巴姆王朝似乎只有一种未来，那就是“永恒不灭”；在那之后，高登巴姆王朝似乎只增加了一种未来，那就是“被同盟消灭”。
　　是谁规定高登巴姆王朝的未来必须二选一的？
　　杨怀着“孺子可教”般莫名欣慰的心情，以学者般严谨的态度分析道：“取代高登巴姆王朝的如果是民主主义的，那么战争应该能很快结束。但如果依旧是专制主义，恐怕战争还会继续持续一段时间吧……”
　　至于这个时间的长短，杨并不抱太乐观的估计。杨本人虽然坚信民主制度优于专制制度，但是也不会全盘否认专制制度，即使面对高登巴姆王朝，只要这个王朝接受与同盟共存，杨就不觉得有必要将它毁灭。只不过，从过去开始，同盟中就不断有人反其道而行，将敌人从高登巴姆王朝扩大到专制制度本身，打着“民主至上”的旗帜，用战争积累自己的政绩，谋求高位。不幸的是，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这样的人渗入到了评议会的高层。
　　“同盟与高登巴姆王朝的战斗是为了自保。那么，”伯恩斯坦小姐继续补充她的假设，“如果新皇帝是善良开明的好人呢？他推翻现在的高登巴姆王朝是为了解救那些备受皇权和贵族阶级压迫的民众；他能够最大化的善用手中至上无比的权力，造福于民；他有广阔的胸襟，愿意接纳不同的政治思想，承认同盟并建立对国邦交。如果是这样一个皇帝，难道战争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以天真而浪漫的情怀假想未来，这是少女特有的通病，却并不会令杨反感。
　　“如果真的可以像伯恩斯坦小姐设想的那么简单，自然是最好不过。”杨把手插.进脑后的头发里挠了挠，耐心的提出反论，“首先，你凭什么确信会出现这样一位皇帝呢？”
　　“……”伯恩斯坦小姐的沉默和杨所理解的不太一样。那并非是对皇帝存在性的质疑，而是对未来那位皇帝可能对同盟所持的态度的质疑。以伯恩斯坦小姐的了解，那个人不会接纳同盟的存在，并非是他的气度不够，而是因为他的野心是掌握全宇宙。
　　“再说，好人是不会去做皇帝的。”杨以历史学家的口吻如此断言。
　　“我明白。只要在战场上，就必然会有流血和牺牲，但如果这场战争能够使正义得到伸张……”
　　看到杨的表情，伯恩斯坦小姐乖乖的闭上了嘴。自己刚才争辩的样子在杨中校看来，大概就像那位鼓吹众人的议员一样吧。伯恩斯坦小姐不禁这样想。
　　杨没有责备她，“所谓正义，只不过是上位者用来哄骗别人奉献□□具罢了。”
　　“杨中校。”伯恩斯坦小姐严肃的质问到，“你认为宇宙中没有正义吗？”她很想告诉这位悲观的同盟军官，她有一位朋友，正在用他的全部生命谱写正义之曲。
　　杨也自觉到言辞太过偏激，在那双琥珀色眼睛不服气的注视下，他妥协的摊了摊手，“的确，正义是存在的。”他揣摩着伯恩斯坦小姐的想法，修正了自己的言论，“但是，好皇帝并非代表正义。”
　　伯恩斯坦小姐迷惑的蹙起眉。虽然“正义”二字令她产生的第一联想并不是她那位将会成为皇帝的朋友，但是，她也完全无法想象，那位在精神上存在洁癖的未来的君临者会有违背正义的举动。
　　杨本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解开伯恩斯坦小姐的疑惑，但他无意这样做。这个来自费沙的女孩才16岁，她有着一双没有被军事和政治斗争的惨烈所污染的单纯的眼睛。杨不认为自己有权利剥夺她的幸福。她只要带着她那令人禁不住莞尔的幻想，继续享受夹在宇宙两大势力中间无忧无虑的和平就可以了——这种和平可能是短暂的，却是同时代的同盟和帝国的女孩都无缘享有。
　　当沉默在两人之间悄悄扩散时，伯恩斯坦小姐手中的电脑发出了提示音，告知主人运算完毕。伯恩斯坦小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她更为擅长的领域，与杨威利中校之间的话题在被同盟议员的发言领着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了出发点。
　　“按照我的设计，瑞顿号的能源利用率能够提高17.33%。”看到计算结果的少女如此宣布。
　　杨从那张冷静的面容上发现了骄傲和自信的影子，他无可奈何的抿了抿嘴，放弃了让这位小姐中止她固执行动的劝说。有一瞬间，杨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应该忠告艾略克船长，看好他的侄女，以防这位小姐自作主张的在他们的商船上做小动作；但是下一瞬间，他又自嘲的想，这未免也太小看这位小姐的自知和道德了，在关乎众人性命的修复工作中，她是不会私自乱来的。
　　可惜的是，此时的杨并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因此他的判断难免失准。当然，那并不是说伯恩斯坦小姐缺乏自知和道德，而是因为她有着无法向同盟军展示的绝对权威的证明书。退一步说，即使杨对艾略克船长提出了忠告，依旧会被刻意忽视。因为船长以及整个商船上的费沙人，对伯恩斯坦小姐的信赖甚至超过了对同盟的工兵们，因此，对于她私下向他们提出的对修复方案的合理改动，他们总是乐于接受。
　　*
　　经过修复的瑞顿号终于可以航行了。在此之前，第三舰队已经行驶到能够与费沙宇宙港取得联系的位置，向费沙当局说明了情况后，第三舰队司令官派了一艘巡航舰将护送瑞顿号到达同盟与费沙交接的宙域边界。
　　杨站在舰桥的角落里，透过大屏幕，目送瑞顿号的身影被星辰宏大的光芒淹没。他想起了那个抱着电脑板穿梭于栈桥上的执着的少女。当她向他道别的时候，她以数天来从未变过的冷淡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以及独具一格的高姿态，说：“杨威利中校，感谢你这些天的勤勉。请保重，期待日后再聚。”
　　伯恩斯坦小姐的致谢虽然令人难以察觉其中的诚意，却令杨十分受用，那一针见血的评价已经足够让他自我感觉良好一番了——的确难得的勤勉了一次呀。他回味着这简短的道别，不着边际的想：同盟的军官和费沙的少女再聚的几率应该是无限趋近于零的吧？随即不再期待那个比零大不了多少的数字。
　　在他的记忆槽里，这位名叫夏洛蒂•伯恩斯坦的费沙少女，被打上了“厌恶咖啡”、“坚持信念”、“思维活跃”、“纯真直率”等多重标签，她苍白冷淡的面容、娇小灵活的身影和高傲自信的言辞全都因此变得立体生动起来，成了杨的记忆中最容易找到的条目之一。
　　忆及与伯恩斯坦小姐之间次数不多但舒畅愉快的谈话，杨忽然注意到一个古怪的现象：作为同盟和帝国之间中立国的民众，这位小姐不像她的同胞一样，对两国的情况给予同等的关注，她的出发点乃至视野都明显倾向于帝国。
　　反而更像是在以帝国居民的立场关心着同盟与帝国的未来呢。
　　数年后，杨威利这个在当时被本人认为荒谬得离谱的胡思乱想以出乎意料的形式得到了应证。那时，杨在海尼森的家中，从来访的一位帝国军的年轻提督那里知道了“蕾欧娜•冯•兰尼斯特”这个具有典型帝国风格的女性名字。

　　至此，在原著情节之前的杨的戏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