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日 ...
-
姜恬喜欢各种天气,尤其是下雨。
不论是城市霓虹光映照下带着金属冰冷质感的雨,小镇沾染着吆喝叫卖声的安逸悠闲的雨,还是山林间经过几丈树叶层层过滤而支离破碎的雨,她都喜欢。
来了岛上,却发现岛的雨跟其他雨都有所不同,它没什么存在感。
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海上的雨夺去了。
雨来,卷着风在海边闻着咸湿的空气和海水,听着浪花拍击大力礁石,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无声无息陷入海里。即便下得再大再久,也无法让海平面上升哪怕一毫一厘。
如果是暴风雨就更好了,什么星月夜通通被吞噬不见,巨大浓雾中,只有电闪雷鸣,由远及近的光柱划破深空、接通天际,说不定还会直击海底,那不就是共工还没撞断的天柱?或者是哪吒闹海的混天绫,还是悟空夺走的定海神针?
她更喜欢暴风雨,或者说她更喜欢各种极端天气。
因为这会让她感受到作为人的渺小。
在人的社会里呆久了,总有一种无所不能,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错觉。
这是人经过成千上万年进化之后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自觉。
但每当这种天气降临,人就好像被瞬间裹挟回到了数万年前的蛮荒时代,脆弱和渺小展现得淋漓尽致。任你上天入地、所向披靡……大自然一出手,任何人力都是螳臂当车。
所以每次被吹捧得过于洋洋得意的时候,她都会找个地方探险。沙漠戈壁、密林湿地、高原雪山……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会让她醒悟内心滋生的那些趾高气扬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当然了,她也不会疯狂到去无人区之类的地方。驴友勇闯天涯最后翻车的事屡见不鲜,她又不是那没脑子没道德的人,这点自知之明和基本道德还是有的。
接着说这雨。
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看样子像是要下雨。
天气预报说会有暴雨,希望是真的。
姜恬把小院里该收的东西都收了,门窗也都关好了,一切检查完毕后,背着行囊出了门。
再次见面,两人都有点尴尬。
确切来说,是姜恬很尴尬。
有一说一,她不是会随便尴尬的人,但是吧,昨天才知道人家是个导演,多多少少也算个明星,还跟人家合了影。见面这么频繁,总感觉像是她早有预谋一样,更别说她脖子上可还挂着望远镜、包里还装着单反呢,细思极恐。
可谁叫这岛太小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除非不出门。
说实话,再见到他还是有点出乎意料的。
之前也说了,这岛很小,风光再美一眼就能看完。第一天傍晚观个日落,第二天早上赏个日出,其他时间再逛一逛,整座小岛就差不多逛完了。
“取材。”他倒是不隐瞒,应该是觉得身份暴露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就不怕她在网上爆料?姜恬在心里腹诽,却没说出口。
不过她也没那么无聊就是了。
天越发阴沉,远处海面上海鸟在低空飞翔,海鱼跃出海面。如果是平时,接下来一定是场单方面的屠戮,然后便是一场味觉盛宴。
但此时她也无心驻足观看,因为赶时间,它们估计也没心情演你追我逃的戏码。
可能有点条件反射,见姜恬大包小包的,身上背着、手里提着,石朔下意识问了句:“要帮忙吗?”
她摇头表示自己能行,虽然她现在身上这些家当加起来也有五十来斤。
然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事越想躲越躲不过,人同理。
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他们要去的方向是一样的,都是上山的方向。
于是,东西还是到了他手里。
看来,还得再请他吃一次海鲜饭。
麻烦啊麻烦。
姜恬跟他后面摇头叹气,叹完了才察觉出不对,她这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赶紧偷偷抬头瞅了他一眼,看他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到,那就好。
川东岛的山不高,山上也没有茂密的植被,多是灌木。
到了山顶更是连灌木都少见,都是人工铺的草皮。旅游旺季一到,踩的人多了都秃了,从天上往下看就跟地中海似的,头顶锃光瓦亮。
山顶为了美观,也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有几张供人休息和拍照凹造型用的长椅。
“东西给我就行了,谢谢。”姜恬招呼人把行李袋交给她,跟他道谢。
大导演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就把东西放下了,不过起来后看她的眼神有点儿奇怪。姜恬估计他可能觉得她拿这么多东西是来露营的,但选在这种天气多少有点大病。
不过她现在也没时间去验证她的揣测,弯腰提行李袋的时候,她看到了侧兜的雨伞,想了想,拿了出来。
“一会儿可能下雨,这把先借你。你要还的话还是老样子,放在潮生就行。”
姜恬边说边把伞塞到他手里,也没时间听他发表感想,提包、挥手,“那你慢慢欣赏,我先走了,拜拜。”
姜恬要去哪儿?
当然是她的秘密基地之一。
就在这山另一侧,接近山脚的地方有个天然洞穴,离海面很近,但又不会受涨潮的影响,是个绝佳的观海地点。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管你潮涨潮落,管你滔天巨浪,通通无法近身。仔细想想,那个洞穴就跟个被隔绝的小天地一样,要是她稍微迷信一点,绝对相信那里藏着什么洞天福地或是武林秘籍。当然了,她也不是没找过,只可惜除了一些没素质的游客丢的垃圾之外,没发现别的,也没有蝙蝠海蜘蛛之类的生物。
平时有空她也会过去坐一坐,看看风平浪静的海面。这次遇上暴风雨,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要过去,这可是难得接触大海另一面的机会。
雨天跟平时不一样,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晴天带个挡风的小毯子就够了,雨天可不行。雨天,尤其是暴风雨的天气,保温保暖至关重要,因为保的都是自己的命。
姜恬包里装的就是能保命的东西,保温毯、防潮垫这些就不说了,保暖内衣、羽绒服她也带了,她提着的那个行李袋里还装了简易但抗风力很强的单人帐篷、防寒保暖的睡袋,要不是一个人臂力有限,她甚至想带上充气艇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再万全的准备遇到人力无法抗衡的天威也无济于事,姜恬敢来主要还是因为岛民的担保。在这里生活了几十上百年,经历了无数次风暴,对岛上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的人的保证,她当然相信。就算最后真的遇到了百年未遇、千年未遇的大难,那也是得之我命,没什么好担心的。
远处已经传来轰轰雷声,她好像看到了海天尽头的巨大水幕正在向这里铺来。
雨,快要来了。
她抓紧时间往下走,这雨看着离得远,但实际行进的速度很快,脚下稍微慢一点可能她就成了落汤鸡。海上雨的威力比陆地雨的威力可大多了,她可不想生病。
可有句话叫越着急越容易横生枝节,仿佛buff叠得越多越能在最后使出大招一样。
平时在她头上戴得安安稳稳的遮阳帽,一阵海风吹过,就把它带走了。
姜恬就这么看着它被风卷着打着圈儿飞走了,落到了离她大概二十米远的地方。
瞪了它足足有五秒钟,在它再次起飞之前,她不得不放下手上的行李袋,认命地往回走。
边走边叹气,上山总比下山难,再戴帽子她一定往死里打结。
扯了扯重新戴上的帽子差点窒息,确定风来了就算把她勒死也不可能把帽子刮走后,姜恬才放心往回走。
“你去哪儿?”头顶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她脚下一滑,差点交代在这儿,这算不算被恩将仇报?
稳住身形后,她回身抬头,果然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这条小路上的石朔。
“去……下面的石洞。”石朔这问题问得挺突然的。
他们……应该还没熟到会打听对方去向的程度吧?姜恬也拿不准他说这话的意图,但碍于他两次出手相助,她也就如实相告了。
石朔听了,眼神都变了,看她就跟看社会新闻里那些要逼格不要性命的驴友一样。
姜恬觉得她有必要解释一下,被误会不可怕,被误会成没脑子的家伙才可怕。
“那里特别安全,雨淋不到,浪打不到。而且面朝大海,视野开阔,是个绝佳的赏景地。”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悉?怕不是房产广告看多了。
老套的台词显然说服更打动不了善于玩弄话术的知名导演,石朔看她“巧言令色”,满脸不信任。
算了,懒得讲。
姜恬也没了解释的兴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肩膀一耸,谁都不在乎。
不想浪费时间,她走回去提上包继续往下走。
快到地方的时候胳膊突然被人一拽,那么大一片阴影投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果然,扭头就看到石朔不认同的表情,姜恬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报警抓她这个不知死活、一意孤行,致力于浪费公共资源的社会败类了。
行吧行吧,姜恬把行李袋往他手里一塞,反手拉住他的胳膊,趁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人拉走了。
“带你一个。”打不过就让对方加入。
解决了这根横生出来的枝节,万幸在大风暴赶到前到了山洞,她终于松了口气。
石朔可能真的没反应过来,直到被姜恬拉到地方,才看着她,说了个“你”字。
好了,知道你不情愿行了吧。
但她也相信,很快,他就会改变主意。
果不其然,被她拉下水(或者说上了贼船)的人看到洞外景象的那一瞬间,就不动了。
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姜恬有些得意。看吧,她都说了,没有人能拒绝这份诡谲壮丽。
她跟他并肩而站,欣赏着眼前的波澜壮阔,直面感受着地球的呼与吸,而大自然的这场自我修复,才刚刚开始。
……
姜恬并非没有见过海上的暴风雨,她甚至亲身经历过一次。
没有任何遮挡物阻拦的十级台风,以毁天灭地之势在没有边际的海面上肆意妄为。
十几米巨浪被轻而易举地掀起,裹挟着近二十万吨的游轮来回摇晃。游轮几度发生严重倾斜,一个高浪上来,把船头都吞进了海里,巨浪打在船身、甲板上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炮弹一般。船内没有固定的设施在剧烈晃动下七零八落散作一团,倒真有一点灾难片的感觉。
但人们也不害怕,争先恐后跑到离甲板最近的地方,笑闹着录着视频。
她却有些心惊肉跳,倒不是因为恐惧。
只是看着海水从天而降倾倒进来,突然有个疑问,这从天而降的海水是出自谁之手?
上帝?
还是自然之力?
虽然她说过在海上总会胡思乱想一些东西,但真当遇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的时候,她的一个想法却是:有多少人能在这种大自然的震撼洗礼下死去呢?
……
等乌云越积越厚,暴雨暂时稳定下来的时候,姜恬暂时从其中抽身,开始收拾带来的装备。
石朔听到声音,也走过来说要帮忙。
她把迷你(半个巴掌大)但巨亮的夜钓灯放在高处,蹲下跟他一起搭她的单人帐篷。帐篷是搭建简单的金字塔式,几个角缠在石头上。因为石朔,这次选的石头重量十足,帐篷也更加稳固。
海上狂风骤雨,雷鸣电闪,滔天巨浪以千钧之势撞向石崖,只有山洞免受其难。
风路过洞口识趣地拐了个弯,浪到跟前就被巨石劈开分散两边。
所以啊,还是要眼见为实,都说了这里是天赐之地,绝对安全。
石朔应该也注意到了,所以全程都没有就她“恶劣天气只身赴石洞”一事发表意见。
虽然风刮不到、浪打不着,但该冷还是会冷。
阴云密布,停滞不动的云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将风雨困在云海之间,天越来越冷了。
温度,既像大雪过后正在解冻的高原,又像因年代过于久远乃至冷藏柜都结霜了的停尸间。
所以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准备万全。
姜恬把保温保暖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分给了他一些。保暖内衣什么的,他肯定是穿不了,但保温毯、暖宝宝、口罩什么的他都用得上。
她在帐篷里换上了保暖内衣,套上了加绒加厚的羊毛袜。身上贴了好几个暖宝宝,运动鞋里也塞上了。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之后,身体一下子暖和了,忍不住喟叹一声。
从帐篷里出来,姜恬看见石朔已经把羽绒服穿上了,幸好她带的是超肥超大款,不然以他的身材还真穿不上,可饶是这样他也把对她来说是床棉被的羽绒服穿出了正好合身的味道,下摆只到他膝盖的位置。
这款羽绒服充绒量巨高,在零下二三十度保暖性都没问题,绝对童叟无欺,出门必备好物。
两张保温毯他只用了一张,被他拿来遮腿挡风,
保温毯既轻又不占地方,姜恬拿了好几张。
她自己也披了一张,莫名有种要披甲上阵的感觉,只是这战袍轻了点,她的整体形象也挫了点(不能怪她,主要怪谁穿谁土的保暖内衣)。
收拾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办正事了。
她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下,手上拿着背来的单反,准备随时记录。
其实她本身对这些冰冷设备并不是特别热爱。
她更喜欢用自己的双眼去记录自然的一切,人眼所能捕捉的镜像远比相机等任何机器都要出色。生命对撞赋予彼此的鲜活感,那种五种感官融合一体体会到的生或死的战栗绝非机器能够比拟。
之所以经常携带一方面是出于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出于私心(或者说自以为是?)。
她总想,这些无与伦比,哪怕镜头只能展现它百分之一的奇迹,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感受到它的真谛,那么就会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唤起人的敬畏之心。
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对生与死的敬畏。
这或许也是纪录片存在的最大的意义。
她正在调镜头,突然兜头罩下一件衣服,扯下来一看,这不是她的羽绒服吗?
怎么石朔又脱下来了?姜恬扭头看他,正打算用眼神问他想干嘛,可瞬间又想起来这乌漆嘛黑背着光他可能看不清她表情,于是只好打开金口,“给我干嘛?……你要走了?”
除了这原因她暂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在风口不冷?”虽然看不清他表情,但从语气姜恬也能听出来他可能又在怀疑她的智商。
好吧,是她想象力贫瘠了。
冷是稍微有点,但还没到不能接受的程度。
大导演貌似对她有些误会,她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人,断然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为了衣着单薄的他宁愿自己受冻什么的,她只能说他心地善良,脑补方向出现问题。
姜恬把羽绒服丢回给他,“帐篷里还有睡袋呢,我要是冷的话就回睡袋了,你赶紧穿上吧。你要是不打算拍照的话,可以去帐篷里休息,里面有吃的也有喝的。饿了,就来块士力架。渴了,就喝口奶茶。累了,就躺下歇会儿。”
她说完有些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样,没想到我准备得这么齐全吧。
石朔应该是被她说服了,拿回了衣服,不过又摇头又叹气的,带着一股子无奈。
这是在无奈她聪明,还是在无奈她怪?
他重新穿上羽绒服,没拉拉链就往回走。几秒钟后又走了回来,把另外两张保温毯拿了过来,让她披好。
姜恬清楚听到他把重音放在了“好”字上,还在想“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她吗”的时候,他自己就主动承认了,说她披的不对。
当下就给她哽住了。
哈喽?她也是有过多次户外宿营经验的好吗?不要怀疑她的专业性,她会生气的OK?
姜恬刚要说点什么,就见他又开始脱衣服。
这是要干嘛!
而且这回他不仅脱了羽绒服,连里面的冲锋衣也脱了。
怎么,这是生气了?
还是面对风暴,突然感受到召唤,血脉觉醒,被海王附身了?
别说,他脱了冲锋衣,虽然看不清他肌肉的样子,但单看轮廓,真的跟海王有一拼。
唉,可惜了,现在看不见。
姜恬才发现她也有点以貌取人的意思,以她这癖好可不针对“人”。
在她阻止他继续下去之前,他停下了动作。
伸手把冲锋衣给了她,又把羽绒服拿了回去。
“把这个穿上。”
原来,是脱给她的。
“呃……谢了。”这让姜恬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尤其是她刚才还在说想要发火,转头就受了人的帮助。
她有点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没事没事,他也穿了她的,而且她的衣服比他的要厚多了,不心虚,不心虚。
他的外套对姜恬来说就是条裙子,还是条带着温度的抗风的裙子,她一缩膝盖整个人都被罩住了,不错。
他穿好了羽绒服,没去帐篷休息,而是坐到了姜恬旁边。他一坐下,她感觉吹过来的风都小了。
“你往后挪一挪,坐到我后面一点。”他对她说。
再次验证,小赵的男神,真的挺善良的。
加上有正义感(试图防止她“浪费”公共资源)、不与世俗妥协(成为“圈子”异类),活脱脱武侠小说里的前期悲催男主,受虐也正常。
但姜恬还是没动,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怎么样,主要是怕影响视线。
等她接过他帮忙装好稳定器的单反的时候,一道劈天裂地的巨大雷声直击耳膜。
期待已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