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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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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再生气,他也残留了几分理智,不至于明知是错,还以下犯上。
而可笑之处也在于此,这一切不过是小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可自己还必须配合他。
不仅如此,还要装作不知道,让他自以为天衣无缝。谁让自己图谋不轨呢?晏知灼淡笑,不知小皇帝满意与否?
他在牢房安之若素,外面却掀起轩然大波。
消息不胫而走,从近在眼前的天子门生沦为阶下囚,不过短短两日,简直比话本还精彩。京中一时议论纷纷。
……
殿试放榜拖了两日有余,当第一缕阳光洒满大地,仕子才进入心心念念的殿堂。天子明堂高坐,金銮御座晕着耀眼金光,浓重的压迫感叫人喘不过气,灵魂不安地战栗,只得乖乖臣服。
今日宣读是从最末等往上排的,仕子不经露出疑惑的神情,很快注意力又被吸引,传唱官一声声地敲定众人命运。
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最后还剩下状元郎没念,传唱官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眼睛恨不得把黄绢盯穿。群臣疑惑不解,唯有读卷官对他的难处心知肚明。
其实殿试的卷子早就被他们翻了个遍,晏家小公子当真有些本事,几个老头一致认为他理当是状元。可怪就怪在他当天冒犯了陛下,进地牢去了。
大伙举棋不定,又拖了些时间。一番争论后,他们还是难舍人才,终是一锤定音,把晏知灼初拟为状元。
如今其余仕子都过了一遍,状元郎是谁显而易见,想来陛下也是这么个意思。
倒是苦了传唱官,陛下阴晴不定,焉知念出来会不会触他霉头。自古以来科举引发的祸端还少吗?
左右为难之际,莘阿石叩叩桌面,寒星似的眼睛带着轻佻,下巴微抬,无声震慑:“怎么不唱了,停下来做甚?”
传唱官心里发毛,凉意传入四肢百骸,硬着头皮扬声唱:“晏知灼,第一甲第一名,位居榜首。”
满朝哗然,一旁的太监更是露出便秘般的神色。有人这才注意到晏知灼不在殿上:“晏公子呢?”旁人则用微妙的眼神看他,他一头雾水。
曹公公擦擦冷汗,干笑道:“晏公子还被关在牢房呢。”
提问之人:“???”他错过了什么?
莘阿石坐直身子收起调笑,眼神漆黑看不出情绪,低声斥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孤的状元郎请来。”
曹公公便连滚带爬地赶往地牢。
不多时,那珠玉似的人被带上殿来,衣服还是大前日的,下摆的点点墨汁已经干枯,像晕开的墨莲。他端方自持地行礼,如果不是那泛着苍白的脸颊和手上通红的圈痕,没人能看出他刚从狱里出来。
“爱卿快起,你果然不叫孤失望。”莘阿石嘴角勾着,满是笑意,“看来晏相还是低估了自己儿子的能耐。”
晏宗礼汗颜。
路上曹公公已经告诉晏知灼发生了什么,莘阿石态度之亲和,仿佛那日之事从未发生。
“来人,封晏知灼为翰林院修撰,赏黄金百两,布匹百丈。三日后入职翰林院,不得有误。”
如此戏剧的一幕让很多人大跌眼镜,难以回神。
晏知灼神情自若,他早料到这副局面。见到大哥的信时,小皇帝莫名其妙的召令,无理取闹的刁难,一切都有了解释。
小皇帝九岁登基,其中种种曲折不必多说,父亲当年虽不遗余力拥护他,可君,可共苦不可同甘。
当年父亲乃朝中勋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哥又是大祁猛将,若任由权势发酵,皇帝岂能容下晏家?
于是父亲斩剔根枝,自断其臂,甚至把他送出京城。如今虽仍是丞相,权势却被架空个七七八八。
边境太平时,皇帝可以装聋作哑,半点不在意他的去向。可北魏异动,皇帝就不得不放权给晏明华,迫不得已将自己置入险境。
晏宗礼是两朝老臣,德高望重,他动不得,于是就把晏知灼召回京给自己上道保险。科考一事无疑是警告:他可以让晏知灼做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也可以叫他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鼠。
是荣是辱,全在他一念之间。
晏知灼淡然一笑,躬身谢恩:“谢陛下恩典。”
莘阿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晏知灼有种不太一样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春日下微漾的蓝月湖,柔和地包容一切,但是那温柔的色泽下藏着深处起伏的走势,稍不留意就会陷入其中,棱棱角角都能让你磕伤,危险又叵测。
莘阿石在心里啧啧两声。
*
尽管三日仓促,内务府和户部还是面面俱到。裴蓝继站在金科状元府里,倒吸口气:“气派!”只不过这宅子跟个迷宫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能把人给绕死。
沈昔倒是一反往常,乖乖地随他们走着。裴蓝继莫名觉得他很开心,大概是没有其它人的缘故。
他拍拍晏知灼的肩:“兄弟,你这回可厉害大了!你入狱那会儿,姓孙的整日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老子本来就急,恨不得拿刀砍了他,现在他跟个孙子似的,简直扬眉吐气!”裴蓝继眉飞色舞,激动不已。
晏知灼头脑清醒:“孙统领官职比我高,你要是动了他,我可保不住你。”裴蓝继一时脸色精彩万分,他便忍俊不禁。
走到正厅时,管家迎来,捧着漆盘:“大人,官服已经送来了,您去试试合不合身?”
官服有些繁琐,晏知灼向来不爱穿这种复杂的衣裳,摸索了几下,才皱着眉极不熟练地往身上套。
出来时,裴蓝继一愣:“怎么跟个花孔雀似的?”
沈昔:“……”
管家不敢多言。
晏知灼对着铜镜照了照,正好合适,他淡定启唇:“我觉得挺好看的呀。”他朝管家吩咐,“告诉户部不用改了,你先退下吧。”
裴蓝继沉默。
换上原先的衣袍,晏知灼往书房走去,坐在案桌前蘸了点墨,提起袖子在纸上写着。裴蓝继走过来:“写什么呢?”
晏知灼没有多想,随口道:“府里一些地方的摆饰我不喜欢。”将物什写在纸上,“待会让他们拿着条目去换采。”
裴蓝继突然正色:“晏知灼,官服你不喜欢,府邸你不喜欢,回京你更是不喜。我早就想问了,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他还不了解他吗?小皇帝百般刁难,宅子不知道是从哪搜刮来的,半点对不上晏知灼的品味。他看不顺眼的何止摆饰,除了宽敞,只怕这屋子里,没一处他能看上。
那花花绿绿的衣服自是不必多说。
身后,沈昔眼神渐渐变得幽暗。
晏知灼顿了顿,没料到他这般心细:“陛下有令……”
又拿这句话堵他,裴蓝继忍无可忍:“去他娘的有令,往日他叫你回来,老子给你写信的时候你怎么不回?”偏偏他和小皇帝之间还奇奇怪怪的,他肯定有事满着自己。
晏知灼默了,他不能说实话,更不想骗他。静默良久,他缓缓开口:“裴……”
“罢了。”裴蓝继舔舔唇,“晏二,你只要记着,我裴家三郎永远站在你这边。”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
沈昔歪了歪头,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困惑:这个人方才这么生气,不就是想知道答案嘛,怎么师兄一开口,他又走了?
“今后我们住在这里。”
哦,他知道啊。原来师兄也会讲废话,沈昔想。
……
今日是晏知灼当职的第一天,翰林院的大人递给他一卷文录,叫他送给陛下。
莘阿石蜷着一条腿半躺在软榻上,黑金龙袍松散地挂在身上,吃着小太监喂的樱桃,手里拿了书,也不知有没有在看。
晏知灼嗓音悠远清润:“陛下,您要的文录,微臣给您送来了。”
榻上的人微微抬眼:“哦,放那吧。”也许是因为已经达到目的,小皇帝对他少了许多关注。曹公公挥挥手让他退下,期间风平浪静。
“等等。”
散漫的声音在他即将踏出门时响起,晏知灼稍稍侧目。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直起身来:“孤记得爱卿下棋很厉害,闲来无事,你陪孤手谈一局吧。”
四方桌已摆好棋盘,上面有些散乱的棋子,两个瓷罐放在一边,残局是同一人下的。莘阿石将黑白子分回罐里,把白子递给了他。
两人对坐,莘阿石难得有几分端正:“爱卿在状元府,住得可还习惯?”
黑白子一颗颗落定。
晏知灼:“谢陛下关心,微臣一切安好。”
两种棋子纵横交错,比起他从容沉稳的走法,小皇帝的攻势如疾风骤雨,步步紧逼,迅猛又凌厉。但他每走一步都极有思量,果断之中带着杀伐之气,伺机而动,阴云密布。
足以让对手在这样急剧的侵略下丢盔弃甲,可惜对面是晏知灼。他沉吟片刻,……假装失手,让了莘阿石一子。
小皇帝如此激进,是想赢吧?
莘阿石却仿佛没看到那处缺口,绕了个弯把局面持平:“那就好,爱卿聪明绝顶,才情不必内敛,孤愿你以冥冥之志,此身长报国,才不叫天下人笑你华而不实。”
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晏知灼想了想,他可能也不是一定要赢,但肯定不想输。于是晏知灼更加费心费神,绞尽脑汁地达成……平局,他手法隐晦,小皇帝应该看不出。
莘阿石看着棋盘似笑非笑,说不上开心,但也没别的情绪,他洋装叹气:“看来孤还是棋艺不精呐。”
这也不高兴?小皇帝真难伺候,晏知灼明智地没有答话,反正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挑刺。他甚至开始怀疑,小皇帝是不是只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眼前被阴影遮盖,小皇帝突然凑近他,四目相对:“爱卿,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晏知灼狐疑地往脸上一摸,莘阿石又坐回去了。他不明所以地低头,白玉般的脸映在茶杯里,分明干干净净。
胸腔震荡了一秒,晏知灼沉住气:“陛下为何戏耍微臣?”
莘阿石垂下眸,淡淡道:“孤向你赔礼道歉,把樱桃赏给你可好?”
于是晏知灼捧着一盒樱桃,恍恍惚惚地走出宫殿。
殿里,莘阿石还坐在原位,安静地收着棋子,心绪却飘得老远。不知怎地,方才一下子像着了魔,就想逗弄他,脑子都不带就凑过去了。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多荒唐。
望着那白玉子,他又想起那人执棋的模样,神色一下子变冷,都怪他,那样一件浮夸的官服,都能穿得比别人好看。
小皇帝把棋子扔进罐中,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