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枰录》灾梨

3、回忆

　　不多时，十二就提着食盒进了屋，在桌子上摆了饭，“公子，可以吃饭了。”
　　周奉一放下账册，从书桌前走了过来，果然入目皆是绿色，不见半点荤腥，罢了，就随便吃点吧。
　　十二深知自家公子食不言，寝不语，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给周奉一布菜。
　　等周奉一吃完，十二才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边收拾残羹剩饭，一边问道，“公子，你可知道楚昭世子？”
　　周奉一正用帕子擦拭自己的嘴巴，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怎么？想换主子了？”
　　十二连忙摆手，“不不不，公子你别误会，十二就是刚才听丫鬟们说，楚昭世子俊逸潇洒，英勇善战，有点好奇罢了！十二万万没有别的心思。”
　　周奉一把帕子扔给十二，冷哼一声，“量你也不敢！我要午睡，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是。”
　　周奉一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忍不住想起十二说的话。战事已平，楚昭应当会班师回朝，他自然会与循王等人站在一起，兵权在手，不知党争又会是怎样的形势？
　　那年周弼还未受封太师，朝堂之中官员往来一派和谐。楚昭跟着舅舅邹盛来参加周府的宴会，以周奉一的身份是不能参席的，他躲在假山后面看着往来的官员谈笑风生，皆是衣冠楚楚，风姿不凡，小小的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入仕做官，为母亲请封诰命，就可以摆脱这仰人鼻息的生活。
　　而当时的楚昭，是循王之子，外祖又是一代大儒，是真正的天子骄子，可那一天，楚昭被他的舅舅责骂，周奉一记不得是因为什么了，只记得后面楚昭哭着说：“我没有母妃，又哪里会有教养。舅舅若是说理，找我母妃去吧。”
　　邹盛生气地叉着腰，很是无可奈何。
　　彼时的周奉一觉得这位世子很可怜，没有母亲的疼爱。他突然很想自己的母亲，转身跑到母亲的院子里，对着正在为他缝衣服的母亲说，“姨娘，以后我一定做大官，让你享福。”
　　母亲却只是笑着停下手里的针线，为他擦了擦汗，“姨娘只希望我们奉一平安顺心。”
　　想到这里，周奉一的眼角突然落下泪来，母亲早已去世，他也做不了大官，只能拖着这病怏怏的身子，日日困在这汝南城。
　　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自嘲一笑，“奉一辜负了母亲，既没有顺心，也不会平安。”
　　可总会有顺心的那一天，在这汝南城，他不止攒了银子，还攒了许久的恨。

　　西北边境。
　　烛火摇曳，已是深夜，楚昭还在军帐里看西潭王妃给他的信，“姑姑这一生，不负大楚，不负百姓，独独负了邹盛。阿昭若是回了京，替我去他坟前，敬他一杯酒。朝中之事，三思而行，切莫以身犯险。”
　　楚昭和他的舅舅都是叛逆之人，都没有承袭邹家的清流儒风。少年时，舅舅心疼他幼年丧母，父亲忙于政事，便带着他在军营里纵马驰骋，舞刀弄剑，他耳濡目染之下，学会了排兵布阵，行军打仗。
　　过去的十六年，舅舅亦师亦友，亦父亦母，除了他的父王，舅舅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和他切磋后，会拍着他的肩膀，笑骂一声，“好小子。”
　　校场之上，带着他跑马，边跑边喊，“昭儿追上我，今夜给你买荔枝酒。”
　　还有一夜，舅舅喝多了酒，“昭儿，舅舅给你找了个舅母。”他好奇问道是谁，舅舅却已酣然入睡。
　　直到皇伯父下旨命珍茗公主前往西潭和亲，自那日之后，舅舅的脸上多了些沧桑，他亲手把自己认定的女子送嫁，烈酒入喉，一个顶天立地武将说了一句，“兵刃万千，不及情伤半分。”
　　楚昭不知如何安慰舅舅，只能整日里陪着他，看他忙的晕头转向。一年以后，挚友命丧乌羌，舅舅愈发沉默。而楚昭能做的，只有陪伴。
　　再后来，舅舅给他喝了一杯下了药的茶，带着兵马前往乌羌为林久亦复仇。他倘若当时再机敏一些，舅舅便不会身受重伤，一心求死。
　　那些温馨的过往，不过一夕之间，都化作刻骨的恨，楚昭恨极了乌羌。所以他求着父王随着军队来到西北。
　　如今大仇得报，他却有些如释重负的茫然，还有些无处寄放的思念。乌羌灭了又怎样？大将军又怎样？至亲之人早已是一抔黄土，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战场上如杀神的将军，此刻像一个小孩，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西潭王妃的信笺上，不论多久，舅舅之死，都是他无法释怀之痛。
　　第二天，楚昭去了原属乌羌，如今已是大楚的领地巡视。将近晌午，他的亲兵来报，圣旨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子楚昭，骁勇善战，戍边有功，实乃我大楚之幸。朕念其孤苦辛劳，着令楚昭等率军班师回朝，入京受赏。钦此。”
　　楚昭跪地领旨谢恩后，来人又给了他一封信，“世子，这是王爷让奴才给您带的信。”
　　“有劳公公了。”
　　楚昭接过，命人带着传旨的人前去休息。
　　待回了自己的军帐，才打开那封信，却不过短短十八字，“吾儿不负众望，为父欣慰之至，酒已备好，盼归。”
　　楚昭叹口气，“父王还是如此，他的近况从不与我言说。”
　　午饭过后，楚昭才着手回京之事，至安顿妥当时，已是日落西山。传令兵在军营各处传信，天明之后，启程回京。
　　那些士兵已在边关待了数年，思乡心切，顿时欢呼起来，期间却也有人哀啼感慨他死去的兄弟，整个军营不似往日严肃。
　　终于，浩浩荡荡的大军像来时一样走了。
　　五天过后，大军到了南岭县，突然就下起了大雪，楚昭命人在南岭县城外驻扎，等雪停了再赶路。南岭的县令听闻之后，急忙率人前来迎楚昭进城。
　　“在下是这南岭县的县令李禄，听闻世子到此，特地为世子在驿站置办了些酒宴，还请世子赏光。”
　　楚昭看着这县令一脸谄媚之相，心生不喜，眉头也皱了起来，“县令还是唤我将军更合适些。否则，我还以为你是我循王府的下人。”
　　李禄顿时愣住了，他只能陪着笑脸，“是下官唐突了，还请将军赏光赴宴。”
　　楚昭点点头，也不答话。
　　李禄只能尴尬地笑着抬手作揖，“那下官静候将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