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子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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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洛阳。
夜色深重，霜寒露冷。两宫复道口刀戟如林，万千火把璨若繁星，映得朱雀门外甲光熠耀，杀气冲天。
皇后杨观照素服淡妆，漠然矗立在城楼上。身畔宫女如云，或举伞、或打扇、或提灯、或捧香，皆屏气凝神。
隔着重重宫墙，厮杀声依稀可闻。
数日前，天子于濯龙园泛舟，不幸落水溺亡。
伴驾的近臣们唯恐外戚夺权江山易主，又不满骄纵跋扈的公主上位，遂假借天子口谕，密谋选立年幼的齐王为嗣，并试图拉拢皇后。
天子生前忌惮长女，却对继妻颇为倚重，常将政事交她裁决。以致中宫日益权盛，堪与公主分庭抗礼。
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扶立齐王有百利而无一害。可谁也没想到，她竟临阵倒戈，转头与夙敌联手，以清剿叛党之名血洗濯龙园……
谒者上前禀报道：“娘娘，中宫尚书[1]崔令光求见。”
“传！”皇后收回思绪，缓缓启唇。
素罗伞盖后转出一名玄衣轻甲的年轻武官，长眉入鬓，凤目含威，敛衣拜下道：“娘娘，微臣有要事禀报。”
皇后扫了眼随从，众人会意，躬身缓缓退开。
中宫尚书共五人，掌秘书机要。皇后最信任的，当属文武双全的崔令光。
“微臣接到密报，虞相以治丧为名召集百官，欲迎云中郡公回京。”崔令光上前几步，俯在皇后耳畔道。
“云中郡公？”正值国丧，皇后既要应对百官，还要提防公主。今夜过后，更要着手善后，委实心力交瘁，一时竟想不起这人来历。
“被中宗陛下放逐的咸宁郡王之后，”崔令光小声提点，“久居塞外，从未到过洛阳。”
皇后理了理思绪，终于想起这么个人，一时百感交集，神色恍惚道：“他……还活着？”
崔令光低声道：“郡公年近五旬，身体倒还康健，可惜在朝中毫无根基，加之性格荏弱，就算来了，大约也是步齐王后尘。”
皇后缓步向前，遥望着军阵中那辆金碧辉煌的华盖车，冷笑道：“这贱婢若是知道了，怕是得暴跳如雷吧！她竟如此不得人心？百官为了阻她上位，宁可迎回帝室旁支，可惜……”
她有些不甘心，问道：“郡公后嗣中就没可造之材？”
“郡公膝下仅一对子女，都年不过十五，而且……资质平平。”崔令光慨叹道。
皇后略觉惊诧，狐疑道：“按照本朝律令，郡公可配一妻六妾，这把年纪早该子孙满堂了吧？”
崔令光垂眸低声道：“许是命数不济，郡公子女虽众多，却大都……”
猛地想起皇后的悲惨经历，她忙岔开话题道：“宗正卿说，郡公还有个略大些的女儿，六年前走失了。有猎户从狼腹中剖得金镯，是县主随身之物，但至今未见骸骨。若侥幸活着，也该嫁为人妇了。”
皇后眼底浮起一丝悲悯，望向她道：“令光，说起来，你们兄妹和云中郡公也算同出一宗。”
崔令光满面惊诧道：“微臣祖上是南越人，怎么会……”
皇后玉手轻抬，蕴着冷香的衣袖徐徐拂过她额角，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兄长从未说过？”
崔令光茫然摇头，随即皱眉道：“他声名狼藉，甘当公主府走狗，我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
皇后端详着她略带孩子气的模样，失笑道：“或许，他也觉得你是本宫的爪牙。”
崔令光正色道：“微臣问心无愧，对了，虞相此举，娘娘打算如何应对？”
皇后将脸转了回去，俯瞰着火把中耀眼的华盖车，森然道：“政令虽是本宫发布，可濯龙园却是那贱婢派兵屠戮的。百官纵然不甘受制于本宫，也决计不会让她如愿。迎郡公入京，便是摆明了态度。”
濯龙园血流成河，丞相府却安然无恙。疾风骤雨伤不到权力巅峰的人，遭殃的永远是底下的蝼蚁。
崔令光虽不胜唏嘘，却半点不敢表露，深知自己也是蝼蚁。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皇后沉声道：“虞相能否成功，要看郡公有没有命活着入关，与其坐等，不如助他一臂之力。”她说完后，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崔令光。
“微臣这就去办。”崔令光心下了然，按剑低首道。
“关外鱼龙混杂，凶险异常，咱们又无兵权，你行事需万般谨慎，定要平安归来。”皇后语气慈蔼，殷切叮嘱道。
崔令光深拜下，“娘娘保重，微臣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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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尽，天将明。
浓重的血气在风中翻涌，一辆辆装载死尸的板车从上西门鱼贯而出。
北宫卫士令崔玄遇抱臂立于道边，勘验的小黄门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直至核对无误，才将案卷呈交给他。
当日御舟上的近臣、内侍、宫女、乐师、舞姬、御医、侍卫等五百多人，一夜之间全都化为纸上墨痕，包括并未伴驾的齐王。
他掂了掂掌中卷轴，唇边泛起讥诮的冷笑，转身往两宫复道口走去。
巍峨高墙下，执戟羽林郎分立两侧，静静拱卫着太和公主的垂纱软檐华盖车，近旁十多名提灯宫娥随侍。微风过处，衣袂飘飘，浮光点点，宛若一副幽谧的画卷。
崔玄遇刚到阵前，便被两名女官拦住。
“殿下在小憩，崔郎也忙活了一宿，不如将东西留下，先回去歇息吧！”其中一人作势欲接他手中卷轴。
崔玄遇瞟了眼十余丈外的高厢华车，抬手在女官颊边捏了一把，语气轻佻道：“别来这一套，我什么没见过？”
说着横臂分开两人，大笑着往前走去。
遭他轻薄的女官满面羞容，正待去追，却被同伴悄悄拽住。
崔玄遇朗笑着走过来，提灯宫娥纷纷让开。
他径自来到车窗前，自顾自掀开纱幔，将卷轴掷了进去。
车中果然多了一个人，高冠博带，广袖宽袍，是文官装束，奈何光线太暗，匆匆一瞥看不清面容。
“崔玄遇，你找死？”纱幔后响起愠怒的女声。
他斜靠在车壁上，似笑非笑道：“恭喜殿下喜结新欢，虞家大公子终于可以回家，虞相也能舒口气了。”
帘后衣裙窸窣，公主像是坐直了身体，“若是管不住舌头，往后出门就别带着了。”
随后又忿忿地丢出一句话，“出事了，他们要迎云中郡公回京，这一看就是针对本宫的。”
崔玄遇神色微凛，眸中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怕了？”公主的声音略带玩味。
“我怕什么？”他清了清嗓子，促狭一笑道：“都是你们李家的家事，与我一个外姓何干？”
“别忘了，六年前……”她半是威胁，带着警告的语气提醒。
崔玄遇面色如霜，深湛的眸底掠过一丝惊痛，但很快恢复如常，嬉笑道：“呦，殿下这是良心发现，想父债子偿？还是怕遭报应？”
帘后传来一声嗤笑，“本宫岂会怕个田舍奴？”
“如此说来，殿下早有对策？”崔玄遇挑眉道。
“仔细盯着长秋宫，那妖妇若想保，咱们就杀。她若想铲除，咱们就回护。”公主冷笑道。
崔玄遇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道：“这也……太儿戏了吧？”
“那你说怎么办？”她气急败坏道。
“问您旁边那位。”崔玄遇努了努嘴道。
“这是报讯的，不是出谋划策的。”她耐着性子道。
崔玄遇不怀好意地笑道：“哦？”
“少废话，你去关外走一趟。”她不耐烦道。
“饶了我吧，”他摇头似拨浪鼓，“万一碰上令光在为皇后跑腿，我怎么办？”
“你俩各为其主，总有刀剑相向的一天，总避着也不是个事。”纱幔后探出一只皎白的玉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崔玄遇回握住那只手，惬意地轻抚着道：“我就这一个妹妹，殿下不会懂。”
公主抽回手，叱道：“滚！”
“遵命！”他笑着让到了一旁，却听她又唤道：“回来。”
他慢吞吞走了回头，听到她压低嗓音道：“天亮后过来，等人齐了咱们好好议一议。放心，不会派你去的，如今这节骨眼，宫里哪能少得了人手？”
崔玄遇打了个哈欠道：“我还得去濯龙园瞧瞧，到时候若过不去，您可别等。”
公主彻底火冒三丈，巴掌大的白玉缠枝花卉暖手炉照脸丢了过去，“滚远点，谁会等你？”
崔玄遇轻巧地接住，摩挲着道：“殿下.体恤，不胜感激，微臣告退！”说罢大笑着扬长而去。
待远离了辇车，面上笑意才逐渐凝结。
洛阳乃虎狼之地，三方角逐即将拉开帷幕，云中郡公一家此时入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他想起了六年前那场不光彩的出使，也想起了那个神似妹妹的胡服少女。
她必是看懂了他的暗语，算是暂时避开了杀身之祸。也许后来葬身狼腹，抑或死在逃亡途中，成了瀚海古道随处可见的枯骨。但无论如何，总算给了那个可怜的老父一点渺茫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第2章 天子崩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