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春》清欢慢

3、梦魂冷

　　雁门关城雄浑壮阔，夹于两山之间，东西翼和城墙相连，苍龙般蜿蜒伏于山巅。如一道参天屏障，将逆王之后永绝塞外。

　　时值暮秋，百草枯黄，断雁哀鸣。

　　百里外的高坡上，两匹骏马悠闲地啃着草皮。旁边的古桑树下，倚着个身形伟岸的胡服青年，眉眼深邃，气宇轩昂，双手握着一只陶埙，正忘情吹奏着。

　　他膝上伏卧着一个少女，着玄底青纹窄袖袍，颈间围着领雪狐裘，蝎尾似的乌黑发辫灵蛇般逶迤在裙褶间。

　　乐声低缓苍凉，千回百转，一曲将了时，小憩的少女猛地一颤，惊醒过来。

　　“阿燕，怎么了？”青年放下陶埙，宽厚的大掌搂住她肩背，轻柔拍抚着道：“大白天也做噩梦？”他虽是异域长相，汉话却很流利。

　　少女面色煞白，额发濡湿，声音含糊而沙哑，有些语不成调。

　　**

　　她又梦到了苍茫瀚海，四下里不见半点生机，只有孤魂般游荡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声音清泠悦耳，像极了记忆中的雪山融水，汩汩流过时碎冰相撞，绝妙如音乐。

　　“燕然。”她如同之前千百次那样，傲然道。

　　“嫣然一笑百花迟……”他呢喃着，嗓音低沉而温柔，“你笑起来确实很美，不要总是凶巴巴的。”

　　可她笑不出来，因为她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你会等我吗？”他的声音清泉般缓缓淌过心田。

　　“等你做什么？回来娶我？”她应该是这样回答的。

　　“你若肯嫁，也未尝不可。”他垂下鸦青色的浓睫，将手递了过来：“没有它，我什么都不是。你拿着，等办完事，我带你回京。”

　　他掌心躺着一枚首尾相连的双鱼佩，用罕见的血玉雕琢，在夕阳下闪动着凄艳的光芒。

　　她常和丝路客商打交道，见过珍奇异宝无数，自然看得出这玉价值不菲，也愈发坚信他身份可疑。

　　比起初见，他的容色憔悴许多，却依旧骨秀神清，如瑶阶玉树，是她穷极一生也触不到的梦。

　　她仍伸出了手，指尖触到温热的汗意，想是他路上攥了许久。

　　“我会等你回来，带我去看洛阳花。”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手摸到他腰间匕首时，他正痴迷地吻着她。

　　远处腾起数丈高的黑幕，狂风肆虐，石走沙飞，天地为之变色，巨大的漩涡席卷而来。

　　劲风挟着流沙，从四面八方撕扯、冲撞、摇撼，她拼命挣扎却无处着力，只有无尽的恐惧、晕眩和痛苦，她要被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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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着余温的夕阳轻柔地抚触着面颊，她心神渐定，攀住脑后按揉的手掌，拍了拍轻声道：“阿曜，我没事。”

　　说罢起身，利落地排掉衣上草屑和碎叶，转身往南走了几步，沉默地遥望着远处起伏的荒山，那是雁门关的方向。

　　“有咱俩据守关外，朝廷走狗休想再动郡公府半分。”身后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高大魁梧的胡服青年缓步走来，牵起她的手宽慰道。

　　这少女正是云中郡公失踪的女儿燕然，她并未葬身狼腹，也没嫁为人妇，旁边的青年则是她的铁血护卫贺兰曜。

　　景明元年暮春，他陪她一起出逃。六年之间辗转漂泊，从云中到盛乐，又南下至清水河，穿越中陵在黑坨山落脚，最终沿马邑古道来到了雁门关……

　　“阿曜，这些年多亏有你。”她侧过头，冲他感激一笑。

　　他没有说话，只暗暗握了握她的手。

　　空寂的山谷传来尖锐的呼哨声，两长两短。

　　她立刻精神抖擞，抽回手检查佩刀、弩弓和暗器，迅速接过斗篷和眼纱，穿戴整齐后，马蹄声已如惊雷般滚滚而来。

　　而他也将她的坐骑牵了过来，是一匹高大雄壮的青骢马。

　　她飞身掠上马背，亲热地抚弄着马颈，回头叮嘱道：“这一趟大概得去半个月，寨中大小事务就交给你了。最紧要的，是把好各处关卡，洛阳过来的任何人，都要查清底细。”

　　他拍着胸脯，仰脸笑道：“放心去吧，我知道怎么做。”随着他的动作，胸前的项链发出快活的叮咚声。她有时候挺羡慕他，哪怕身处绝境，也永远热烈明快，率真开朗。

　　蹄声已到了隘口，她一扯缰绳，纵马疾奔下高坡。

　　他跑到高处俯瞰，就见山道口烟尘滚滚，数十骑呼啸而来，那匹青骢神骏撒开四蹄，顷刻间便汇入了队伍，雪鬃迎风招展，不费吹灰之力便遥遥领先……

　　**

　　雁门关外匪患横生，已有些年头。

　　朝廷自顾不暇，诸郡各怀心思，养寇自重，以致贼人渐成气候。

　　据说有股势力行踪不定，手段酷烈，专门截杀朝廷使节。

　　“那会儿闹得实在厉害，由于路上不太平，西域商队都得绕道而行。大概两年前，桑乾河上游来了一群人，为首是俩少年，一个悍勇无匹，擅长驯马驭犬，一个刀法精奇，足智多谋。他们合力收服悍匪流寇，组建别云寨，保护过往客商，调解各寨纠纷，在百姓中声望越来越高……”

　　破败路亭中，一位枯瘦老者须发凌乱，衣衫褴褛，盘腿坐在干草堆上，滔滔不绝道：“诸位可知何为燕云十八寨？”

　　漆痕剥落的栏杆前，五六名客商或倚或坐，亭外零零散散还有十来个，围坐在两堆篝火前，酒气、肉香伴着热腾腾的胡饼、芋头，是这荒凉古道上最真实的慰藉。

　　“是这一带的绿林势力？”靠坐在土台前的落魄文士道。

　　“以前是，”火堆那边传来含混的声音，一个邋遢的醉汉捧着破旧的酒袋，大着舌头道：“如……如今呀，专门指……指燕然的别、别云寨。”

　　别云寨三字如平地惊雷，场中立刻安静下来。

　　“阿父，什么是别云寨？”孩童疑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父亲不敢出声，挑起话头的枯瘦老者抬手一指亭外道：“那不就是？”

　　他所指的是一面半旧的青绫旗，旗面上绣着两座山，正迎风招展。

　　另一边的亭柱旁站着个俊秀青年，乌袍黑帽，靛青斗篷，腰佩宝剑，足蹬长靴，正是暗中查访的崔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