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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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夏，云中郡公府的膳厅便会移到轩敞开阔的观景楼。晨光在檐铃间跳跃，六扇槛窗大开。杏花疏影，杨柳新晴，蜂飞蝶舞，流水叮咚。
全家齐聚一堂，共用朝食是每日的开端。
临窗设胡床，郡公李柏年饭后常坐在那边喝茶赏景。他有三位夫人，九个子女。大夫人和长子长女故去多年，二夫人遁入空门，如今执掌中馈的是三夫人。
身为家主，他对继妻温柔体贴，待子女宽厚慈蔼，从不摆架子，也不立规矩，故而深得爱戴。每当他闲坐时，妻儿们便自发轮流陪侍，只有燕然例外。
兄弟姊妹中数她最张扬，像匹活泼的小马驹。难得熬过漫漫寒冬，心思早就飞到了广袤的草原上。
这也怨不得她，求知欲最旺盛的时期，却被迫中止学业。她闹过一阵子，见无济于事，便将无穷精力投入了舞刀弄枪、呼鹰走狗中。
燕然在姊妹中行五，本名燕来，原是有深意的，可她觉得不够气派，兀自改成了燕然。
燕然勒功，封狼居胥。
可李柏年不许她声张，唯恐招人猜忌。他们是逆王之后，无需建功立业，也不用出人头地。
不让她向学，是因她慧根早生，心气又高。对于命运既定的人来说，越清醒越痛苦，而觉醒则意味着危险甚至毁灭。
对于老父的良苦用心，还不到十三岁的燕然完全无法体察。
她的世界精彩纷呈，每天睁眼都充满了新鲜和刺激，以至于她无暇他顾。
“咦，今天阿父又没来？”她一口气奔到膳厅，探头去瞧，见席间只有继母、兄长、三位姐姐和年幼的弟弟妹妹，不禁纳闷道：“他最近好奇怪，动不动就缺席。”
“今儿是谷雨，燕娘，快来尝尝香椿鸡子饼。”继母程氏笑着招呼。
“小燕儿，你这身打扮若被阿父瞧见，肯定又得嘟囔半天。”兄长灵蔡幸灾乐祸道。
对面三位姐姐都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只微笑着瞟了一眼，并未多言。
弟弟妹妹倒是很捧场，一个说她像草原上的可汗，一个说像大将军。
燕然喜不自禁，上前搂住俩孩子，一人亲了一口，回到自己的座位，狼吞虎咽得吃了块脆嫩鲜香的饼子，喝了半盏热腾腾的酪浆，着急忙慌起身道：“秦家兄弟约我出城去打猎，你们慢用，我先走了，可能很晚才回来，不用等我。”
“哎——”灵蔡突然唤住她道：“非得今天去吗？”
燕然疑惑望向他：“怎么？有事儿？”他有些难为情地别过了头。
四姐姐神秘一笑道：“许娘子今日造访。”
学官令许家和郡公府一向交好，而许娘子则是哥哥的心上人。李家祖坟在沙陵湖畔，清明扫墓时，恰逢许家女眷在附近踏青，两家便结伴游玩。
午后燕然带着贴身护卫贺兰曜去浅水处捉鱼，两人拎着木桶扛着铁叉越走越偏僻，好巧不巧撞见灵蔡和许娘子的小舟钻进了芦草深处，半天不见出来……
贺兰曜比她年长两岁，最先明白过来，不等她惊叫便捂住她的嘴，连哄带劝将她拖走。燕然虽好奇，可到底孩子心性，过后也就忘了，直到此刻才想起。
“我倒是想留下来陪许姐姐，就怕人家不稀罕。”她坏笑着朝灵蔡眨了眨眼睛，挑眉道：“烦请阿兄替我致歉，下回你们泛舟时我再去作陪。”
众人皆莫名其妙，只有灵蔡涨红了脸，正欲起身抓她问清楚，她却已经夺门而出。
燕然大笑着跑下了楼梯，阶前站着一个少年，深目高鼻，肤色雪白，身着翻领绯袍，缀满繁复绣纹的衣襟上挂了条结着兽牙、珠贝、骨雕的链子。
“阿叔在花园呢！”他迎着朝阳，上前将马鞭递给她。
燕然随手接住，一叠声道：“那天在沙陵湖畔，我阿兄和许姐姐究竟在做什么？你当时那表情，肯定知道……”
少年满脸窘迫，转身道：“挠痒痒呢。”说罢率先奔进了园中。
燕然气得直跺脚，又不想让同伴多等，只得先去拜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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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眼中，云中郡公李柏年淡泊名利，勤俭节约，亲仁善邻，是远近闻名的贤德君子。
此时的他正身着布衣，蹲在花圃中松土。
“阿父、阿父……”花木扶疏的小径上，响起欢快的声音。
他转起头，穿过枯萎的牡丹叶片，看到一个胡服少女雀跃而来。
见她头戴浑脱金锦帽，身着碧青翻领宽缘袍，足蹬长筒靴，蹀躞带上挂满了物件，不禁抱怨道：“怎么又穿成这样？家中缺衣短衫？”
他虽有胡人血统，却一直心向汉家，服饰、器具皆是中原风格，妻儿们大都随他，只有燕然外出时不是胡服就是男装。
“我去打猎，那些大袖长裙，穿着怎么骑马拉弓？”燕然摆弄着袍角，没好气道。
“小心，别伤了花草。”眼见她的鞭梢乱飞，李柏年连忙出声提醒。
燕然将马鞭盘在腕上，瞟一眼残败的牡丹圃，噘嘴道：“书上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洛阳牡丹本就娇贵，在阴山脚下能成活才怪，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
去岁天子表弟生辰，李柏年投其所好，进献巨幅《阴山四时图记》供他观赏。作为回礼，洛阳那边送来几盆名贵牡丹。
君心难测，尤其是近年国运每况愈下，帝位更迭频繁，新君一个比一个暴戾。
李柏年唯恐养不活，便花重金暗中购置同品种以备后患，又请来洛阳花匠专门侍候，结果根苗还没下地，天子表弟倒先入土了。
本朝有过公主登基的先例，故而储位相争极其惨烈，除却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也时常下场。帝室本就子嗣单薄，这下子愈发凋零。
如今继位的是另一个姑表兄弟，等不到新君降谕，他本就寝食难安，又见女儿口无遮拦，差点骇破胆，抬手敲她脑袋：“妄议先帝，你不要命了？””
燕然扶正帽子，不以为然道：“他都死了，还能从棺材里蹦出来？”
李柏年恨不得把她嘴巴缝上，连声唤道：“阿曜、阿曜……”
方才那绯袍少年从假山后跑出来，问道：“阿叔有何吩咐？”
这个少年是贺兰部遗孤，自幼寄养在郡公府。他的瞳孔在太阳下会泛出异彩，李柏年便给他起名曜。
这孩子天生神勇，矫健敏捷，李柏年便命他去保护自家那最不省心的女儿，俩人算是青梅竹马，情分超越主仆，远胜兄妹。
“快把她带走，”李柏年摆手道：“我不想再听到她说话。”
“我自己会走。”燕然哼了一声正要离开，却又返身折回，拽住他袍袖撒娇道：“阿父别难过，我今儿要跟秦家兄弟去打猎，正好挖几株山花带回来，您好好栽培，将来就叫云中柏年，说不定也能成为名品，比牡丹还……”
贺兰曜忍俊不禁，李柏年更是哭笑不得，扬手道：“哪有孩子直呼老父名讳的？放在别的官宦人家，早就打断腿了。”
燕然笑着跳开，躲到贺兰曜身后，冲他扮鬼脸：“整天闷在家有何意趣？我要是您，就天天驾着驷马安车巡游，让世人都知道，整个云中郡都是我的封土。”
李柏年被她的孩子气逗乐，难得展颜。
燕然十岁后个头猛蹿，如今不到豆蔻，身量却和及笄的姐姐们不相上下。李柏年每每看到，都暗自心惊。可个头再高，胆气再足，眉眼间依旧天真稚嫩。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略显锋利的侧颜，鼻梁挺秀，眉骨略高，颇有几分飒爽英气，却不知将来……
心头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他蓦地打了个突，不由想起了心爱的长子长女，若他们还在世，如今早该儿女成群了吧？
“快去，别磨蹭了，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为父迂腐，不许女儿出门。”他迅速压下心底酸楚，故作不耐地驱赶。
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和长子在外戍边，次子和幼子留家奉母，闲来最爱找燕然玩。都是知根知底的邻居，所以李柏年向来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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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然和贺兰曜出来时，看到秦家兄弟早就披挂齐整，家将及仆从提笼架鹰，挎弓负箭，远远在街口等着。
俩人一看到燕然，立刻献宝似地牵过一匹雪鬃青骢马，身高九尺，神骏非凡，但并未配鞍，想来是新近捕获的。
燕然大喜过望，奔下台阶正欲亲近，那马却猛地甩头，冲她打了个响鼻，焦躁地扬起前蹄。
两兄弟奋力扯住缰绳，马夫也过来帮忙，总算将它暂时稳住。
燕然兴奋道：“今儿打猎倒是其次，主要是驯服它。”
“说到驯马，贺兰最在行。”秦二瞥一眼贺兰曜，笑吟吟道。
燕然警觉，瞪他道：“可别是圈套吧？阿曜是我表兄，你们若敢算计，我绝不轻饶。”
听到她言语间的维护，贺兰曜不禁得意，见她爱不释手，便想借花献佛，于是对秦家兄弟道：“咱们打个赌，我若驯服了，它便归我。”
“若是不能，以后不许你再跟着燕燕。”秦三挽着缰绳，暗含敌意道。
贺兰曜哑口无言，燕然却见不得他受挤兑，哼道：“他要不来，那我阿兄会带一队护卫亲自跟着。”
两人面面相觑，想到灵蔡看他们的眼神，觉得还是与贺兰曜同行更愉快，当即按下不提。
众人准备妥当，打马出了长街，径直往东门奔去。
云中城位于两河之间，土壤肥沃，水草丰茂，宜农宜牧，是本郡治所，也是阴山南麓最繁华之地。官道两旁胡杨参天，枝繁叶茂，离城数十里，仍有零星村庄坐落于田头陇上。
这时节野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粉蒸霞蔚，映着无边绿草，牛羊穿梭其中，说不尽的辽阔壮丽。
都是寻常景致，可燕然却从未觉得它们像今天这样美。
行至白渠水时，正遇上一队人马渡河，旌旗招展，队列庞大，众人只得勒马避让。
打头阵的是个俊美少年，紫袍玉带，唇角微翘，虽满面风尘，却难掩贵气。随从皆乌袍轻甲，绯红抹额，可眼神阴鸷，令人如芒在背。
那些人经过时放缓了马速，礼貌性地同他们点头致意。紫袍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燕然，看得她心头突突直跳，但他什么也没说，径自拍马而去。
后面的文官、武将、骑兵却对他们视若无睹，神情倨傲的飞驰而过。
彼时她还不明白，她的命运即将彻底改变，这一天见过的很多人会永远离开她，而云中城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别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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