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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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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
江南湿气重,祠堂的石板地面跪起来又硬又冷,薄薄一层布料阻挡不了分毫。
唐烨跪下去的时候没想太多,让跪就跪了,结果各种七七八八的流程走一走,族老再劝劝他爸,双方拉扯一番,居然就过了两个小时。
跪到后来,全凭意志。
这天,唐玦只跟他说了一句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知不知错?”
他摇了摇头,沉默以对。
族老看了一眼唐玦的脸色,明白此事再无转圜,也只能叹着气跟他说你走吧,而他在离开之前,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和唐玦,尽可能周正地磕了三个头。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他无以为报,但如果父亲无论如何都要他做出选择,那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他了解父亲的性格。这一次,他同样想不出什么圆满的解法。
简琮岚坐在一边,一言未发地看了全程。
儿子略有些踉跄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祠堂里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唐玦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你真的那么在乎他结不结婚有没有孩子吗?还是说,其实你是觉得丢脸,所以才一定要跟他撇清关系?”
“我没有这么想。”唐玦直觉反驳。
简琮岚显然没信。她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独自离开。
族老磕了磕烟斗,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那毕竟是你们唯一的孩子。”还是个好孩子。
族老也走了,唐玦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扔出一个重磅炸弹,收获一个心神剧震的小辈,简琮岚心满意足。
她把唐烨单独喊了出来。
“我下午还有事,你自己跟你的小男朋友待着吧。”简女士慢悠悠地往大门走去,“留多久随你们。”
唐烨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你应该,没有不喜欢他?”
“我的好恶不会影响你的决定,所以我也不会干涉你做决定。”
“但对他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唐烨的话音顿了顿,“对我也是。你不反对我跟他在一起,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肯定。”不只是对骆尧个人的肯定,还有对这段感情的肯定。
简琮岚停下来笑了一声:“这就算肯定了?你要求可真低。”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巨厚的红包递给过去:“这是给他的,人家小伙子比你靠得住多了。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就多学着点,唐玦都会敲核桃,你呢,说件事那么难。”
所谓拿人手短,唐烨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吐槽的声音都小了下来:“那我不是得跟你比吗?”你才是更被动也更无动于衷的那个。
简琮岚瞥了儿子一眼:“我能生孩子,你要是也行,我再不说你。”虽然生了一个就不想再生了,还伙同医生开了证明去骗自己老公是因为身体原因。
唐烨:……
这个真的不行。
送到门口,他看着母亲坐上车,跟母亲说了一声谢谢。
骆尧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脑瓜子嗡嗡的。
唐烨是什么都没告诉他,但他也什么都没察觉到,无论怎么去回忆,想起的都只有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甜甜蜜蜜,可这甜蜜现在让他感到了别样的折磨。
他总是那么笨,明明好像是一直都在看着唐烨,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骆尧。”
他顺着声音抬头,手里被塞了一个红包。
“我妈给你的,她觉得你特别靠得住。”
骆尧:努力扯了扯嘴角但其实并没有很高兴。
唐烨捏住他的脸轻轻揉了揉:“我带你去看我房间好不好?”
他把唐烨的手从脸上拿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房子是母亲在我刚上初中那年买的。”唐烨带着恋人穿过走廊,“从买房到装修,我跟父亲全程都没参与。”
唐烨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屋内陈设简单干净,黑白灰的色系单调冷硬,和整栋房子一样不近人情,明明每天都有人在打扫,看起来却像是北欧风格的X冷淡样板房,毫无人气。唐玦其实不喜欢这种装修风格,但他一分钱没出,一点都没管,所以住进来之后没有提一个字的意见。
“现在看起来,家里确实不怎么温馨,不过我当时觉得住着其实还可以。父亲要求高,我那时候的学习任务很重,每天都看书看得两眼一抹黑,也就没什么余力去关心这些。”
随着唐烨的讲述,骆尧的注意力被渐渐转移到了这些他还不知道但一直想知道的过往上。
“那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他本来想说是齐总装修的?但如果真的按照齐天纵的喜好来,那他们家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么朴素。
“那套房子是母亲留给我的样板房,只有书房重新装了书架,其他东西基本没动。”
说回他自己的过去。
“三岁之前我总是生病,哭都哭得没什么力气。”
简琮岚的工作大部分不能在医院完成,就把孩子交给了王姨和唐玦。唐玦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比她耐心周到得多,这是个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能看得进去书的人。“王姨说,我父亲那时候就坐我旁边看书,翻一页看我一眼,没什么情况就继续看,有情况就喊医生护士或者她。”
说起这个姑爷,王姨是佩服的。要是没有唐玦,她多半会过得比较艰苦。她跟了简琮岚很多年,清楚自家小姐的性子,她原本以为小姐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会变得顾家一些,但简琮岚没有。她的小姐看到孩子的笑脸没多大反应,听到孩子的哭声只觉得头皮发麻。
“后来我大一点了,不那么容易生病,母亲又雇了一个保姆来照顾我,分担王姨的压力。在我能开口说话之后,父亲开始教我读书,每天结束了学校里的工作之后就回来教我,布置好作业,第二天检查功课。”
唐烨的手指轻拂过自己曾经用过的书桌。桌子很大,大到能把父亲给他布置的功课都平摊在上面。他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了很多年,日复一日地埋在书堆里,面对父亲对他与日俱增的不满意,一边无所适从,一边硬着头皮怀抱希冀。
“我父亲原本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志向,在他深耕的严肃文学领域里写出属于自己的位置,但我从来没达到过他的要求。”他从书架上抽了个作文本出来给骆尧看,时年尚显稚嫩的字迹已经有了今天的笔锋。
他的字大概是父亲唯一满意的东西。
他还能依稀回忆起当初拿着这个本子去给父亲批阅的心情,总是那么忐忑。这样的本子还有很多。年岁更久远的那些里还留着父亲的批注,到后来,父亲只觉得批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父亲说他玩心太重,不堪大任。这八个字在他心头压了很多年,沉得他再也没办法彻底自由。
唐玦认为读书人是对这个世界负有责任的,好的文学作品要有开启民智、教化民众的作用,他希望唐烨能在这条路上顺着他的脚印继续走下去,用文字记录社会现实,针砭时弊,发人深省,这样的文章才是最有意义的。可唐烨写了十几年,笔触始终和人一样缺乏力量,像春日柔和的风,轻轻拂过水面之后留下的只有那么一圈短暂的涟漪,等这阵风过去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随着他年岁渐长,父亲对他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因为这代表着所有的教学努力都宣告失败,而且随着文风日渐定型,他想要达到父亲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难。这一点,他和唐玦都很清楚。
上了中学之后,学校的课业和父亲布置的任务开始让他感到愈发吃力。他当时立志考父亲任职的大学的中文系,但是数学成绩还差一些,高三那年就花了很多时间在补齐短板上。结果有一天,他再一次拿着作业去找父亲的时候,父亲让他趁早放弃这个志愿,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唐玦没有看他拿来的东西,甚至没有抬头:“你考进来也写不出我要的东西,做我的学生,你永远毕不了业。”
他没明白父亲的意思,茫然地问那该怎么办。
唐玦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已经十八岁,还要我教你该做什么吗?”
这一年,父亲对他耐心耗尽,判定他再无可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之后,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他。
也是在这一年,母亲问他,要不要跟她学做生意:“起步是晚了一点,不过你愿意的话,学出来之后应该还是能帮我的。”这个孩子虽然被他父亲教得不够灵活,但踏实仔细本身就是很好的品质。做生意不比文学创作,多数时间是一种需要合作的活动,可以吃个人天赋,也可以不吃,儿子的短板有其他人可以补,只要在团队中找对位置,每个人都能够发挥出作用。
唐烨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他在母亲的安排下和未婚妻一起出国,读了工商管理。入学之前,他仔细看了官方文件,询问过学校的工作人员,决定再学一个英语语言文学专业,拿双学位。
母亲和父亲不同,从来不会事事亲力亲为。母亲给了他一张卡,交给他一些需要跟外方对接的工作,并不怎么管束他,也没有对他选修文学类专业表示过任何异议。在一个人的留学生涯中,唐烨自己给自己规划学习和生活,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思考,思考他从前的人生,思考他自己真正想做和能做的事。等他彻底想明白之后,这一次,他自己放弃了母亲给他选择的道路。
本科毕业那年,他对母亲说,他想继续去D国学习语言和文学,不再学管理。母亲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是。
母亲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那就把工作交接一下吧。”
后来的后来,母亲跟他说,当初他做得其实还不错,如果他愿意继续学下去,现在帮着管几个子公司应该不成问题。“但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她说,“那就没什么勉强的必要。”
讲到后来,记得最清楚的几段都讲完了,剩下的回忆大多模糊不清,唐烨看着窗外,话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骆尧重新帮他泡了一杯菊花茶上来。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跟自己和解。”他最后总结道,“我又读了很多的书,思考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告诉自己,达不到父亲的期望并不是我的错,我努力过,也尽力了,但我并不认同他的理念,也完全没有他曾经的经历,所以我注定写不出他要的东西。”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缺乏经历的文字不会有厚度,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没有像佛祖那样破釜沉舟舍弃所有优渥生活去自我磨砺的决心,也注定成不了父亲想让他成为的人,但他终于在被放弃和放弃之间,找到了他自己的答案。他至今也不能确定他完全理解了曾经看过的那么多文字里深藏的对这个人世的爱和恨,但每个角色鲜活的笑和痛都让他难以忘怀。
那被父亲弃若敝履的玩心是他最珍惜的东西,是他童年时越过书堆久久凝视窗外风景的视线,亦是他少年时从未在放学之后跟同学一起游戏的遗憾。
每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都不容易,如果他的文字能够有幸为世人所知,那么他希望每一个读到的人,都能够从中获得短暂又肤浅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