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尺星辰》理圆

3、北郊

　　公寓到期前，陆铭禾提前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把所有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处理掉之后，值得留下的东西出奇的少。看着空空的小房间，他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失落感。七年前，他转学、离开北郊，和陆景松来到东港，那是他生活的风水岭，从此以后，他很少再真正的开心过，父母也从此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分居。
　　想到就有些好笑，他一路撑着走到这里，明明感觉失去了很多，但到底成就了什么呢？从这里离开时，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带着一起往前走。
　　他当初来东港时是什么场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回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和无趣。夏天的阳光懒散地涂在沿途的空地上，就像他一样提不起劲。
　　陈焕在接他回北郊之后，又单独跑了几趟东港，和离婚律师最后确认协议的内容。陆铭禾没再问过父母的事情，自滨海之后，他也没再和陆景松联系过。他不知道他们最后是否平静，是否体面，是否见了面。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正式成为了单亲。只是突然有一天，陈焕回家之后简略的告诉他，事情办完了。
　　陆铭禾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有些轻松，还有些不真实。他有时会想，早就该这样，也许他本该在这个小城度过他所有的年少时光，但他再次看到北郊的青山时，他也清楚的知道，谁都回不去了，该结束的都已然结束了。

　　陆铭禾长大的地方，是东港市辖最远的区县。南部平原，北部多山，是难得的还没被城市化完全渗透的小城。他的记忆里，过去街上还有人卖蛐蛐蝈蝈儿，临路的小河沟里可以捉到很多的蝌蚪，老式货运火车的轨道从主街上穿过，路障在叮叮咚咚的提示音里降下来的时候，咿呀学语的孩子会从母亲的怀抱里使劲儿地指着那黄色的三角形警示牌，一字一字地念着小、心、火、车。
　　他曾经在这样的小城里度过了大把的时光，直到转学到东港后，他才知道在城市人的眼里，这样的小地方代表着什么。由于他讲话没有市区口音，看起来家境也不差，有时会有人问起他是哪里人，得知是北郊时，惊讶之余，也会藏不住一丝揶揄。但他从来不会因此而试图去隐瞒什么，也不想和任何人解释。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在北郊的田野中、山林里狂奔的记忆就算只有零星片段，也要比黯淡的城市好上千百倍。
　　他本以为，自己会再次毫无负担地回来，像以前一样在山林里和松涛声中找到慰藉。只是总有什么不一样了，可能是他长大了之后，不再拥有那种容易快乐的天赋，也可能是北郊终究将被城市湮没，这里已经不再有以前那样大片的农田了。
　　仔细回忆起小时候，也许这些改变早就有迹可循。货运火车轰鸣着开往城市，拉载着的是满车的石材水泥，而城郊的小山，已经逐渐地被挖空。
　　他只是赶上了田园时代的终结前兆，那余晖看起来还算美丽，可他错以为那和他的童年一起，本可以长久留存。
　　他以为要在这种失落的感觉里度过整个夏天了，但在一个晴空无云的上午，他突然收到了池叶的消息：
　　还在北郊吗？下周一我们去找你。
　　不用上学的日子早已不记得哪天是周几，他把买来的早点放在桌上，去确认了日历，才发现周一就是后天，他抓起了手机。

　　-我差点以为你们不来了……我一直在这，你们来多久？住处找好了吗？
　　-打算去三天，我爸朋友在小云山有个院子，也有你的房间，到时候我们去接你。
　　-我家在城区鼓楼，离那边远，我可以去快速路出口等你们，那样顺路。
　　-没事，去接你吧，反正是江于杨开车。
　　-那好。你们一共几个人？
　　-就我、江于杨、冯晓鸥还有她一个朋友，女生。
　　-哦，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帮你们提前安排。
　　-其实在小云山附近转转就好，可以到时候一起商量。
　　陆铭禾拿起了一个烧饼叼在嘴里，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行，那到时再说吧。我其实才起……还在吃早饭。
　　陆铭禾把豆腐脑盛好，手机又震了一下。
　　-在吃什么？
　　他噎了一下，看着乱买的早点，还是很实诚地回了他：烧饼和豆腐脑，就剩这两样，其他都卖没了。
　　-哈哈，倒也不错。

　　此时东港和北郊的天气一样，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池叶家里，池峰同志正在玄关处换上出门穿的鞋，他问在沙发上抱膝坐着看手机的池叶：“今天想吃什么？豆浆油条茶鸡蛋？得少吃点，这都快中午了，中午你妈要做鱼吃。”
　　池叶抱着手机，看上去笑呵呵的样子：“买烧饼豆腐脑吧。”
　　老池哧了一声：“这孩子，那吃着多顶啊……”。但还是一边念叨着，一边开始想小区附近有哪些卖烧饼的早点铺。
　　老池找钥匙的功夫，叶昀心也来到了客厅，看到了池叶。
　　“干嘛呢？笑这么开心？”
　　“和同学聊天。”
　　“哪个同学？”，叶女士的眼神有点审视的意味。
　　“陆铭禾。”，池叶平静地说，没有抬起头。
　　“哦，你说是毕业旅行要去北郊找他，是吧？什么时候去来着？”
　　“就下周一，早上江于杨开车来接。”
　　“江于杨开车行吗？我不是很放心啊。”
　　池峰终于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钥匙，插嘴说到：“嗨，别管了，让孩子们锻炼锻炼自己吧。”
　　池叶也解释道：“他早就会开车了，只不过刚到年龄拿驾照。”
　　“好吧，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冯晓鸥妈妈在公司嘱咐我好几次了，出门在外，你们要多照顾着点女孩子。”
　　“知道了。”
　　“带了多少钱？我再给你点儿吧？”
　　“不用了，带多了反倒不安全。陆铭禾就在北郊长大的，我们又不是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就放心吧。”
　　叶昀心笑笑，“你倒是挺不客气的，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知道吗？”
　　池叶应着声，趁着给老池递保温盒的机会，躲开叶昀心没完的叮嘱回到了卧室。

　　他本想逐渐让父母减少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周一一早，池叶还是看见了买好放在餐桌上的早点。早点下面还压着一小叠现金，旁边的便签上写着：多带些钱用做零花，注意安全。池叶叹了口气，把钱放回了叶昀心的衣柜，吃过早饭匆匆出了门。
　　在说好见面的地方，江于杨在车里等待。
　　新拿了驾照，他正处于开车上瘾的阶段，全身带着一种喜悦和满足。池叶刚刚打开车门，他就像个老出租车师傅一样开口：“你好，欢迎上车，请系好安全带。”
　　池叶笑笑，老老实实地系上了。
　　“池叶，我和你讲哈，副驾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你知道吗？他虽然安全性最低吧，但责任却很大。得负责给我端茶送水递墨镜、调空调换音乐，时不时地和我聊聊天提提神，必要的时候，还有可能得喂我吃东西，知道吗？”
　　池叶斜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嘿嘿，要不然你坐后面去，让冯晓鸥坐这？”
　　“她要是坐这，你还能开车吗？还喂你吃东西呢，你想像得还挺具体的……”
　　江于杨听后，迅速凑了过来：“哟，怎么，你倒挺不愿意啊？听说你妈和她妈是同事，住的小区又近，算是半个发小了吧？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你就没有想法和她……发展发展？”
　　池叶很干脆地回他：“没有。”
　　“为什么啊？我想不通啊，你别说是因为顾及我，咱班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时不时相互斗得和火鸡似的，我早就习惯了。倒是你，你都不知道你是多少人的假想敌，好多人都认为你和冯晓鸥有一腿，你怎么就一直不为所动呢？”
　　“没有就是没有，和你没有关系。其他人怎么想……我也不在乎。”
　　江于杨还不罢休，“不过话说回来 ，明里暗里喜欢你的女生也不少吧，你难道从来都没看入眼？”
　　池叶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了，他简短地说：“没有。”
　　“哈哈，池院士还是池院士，我差点忘了一开始为什么要叫你‘池院’了，以‘我要学习’为由拒绝高一小妹妹……哈哈哈，你还真是就只喜欢学习！”
　　“……我不是。”
　　话音还没落，江于杨看见冯晓鸥和一个女孩从小区门口走了出来。他麻利地撇下池叶，下车之后拉开了后座车门。
　　池叶看他殷勤的样子有些想笑，也下车打了招呼。
　　江于杨对她们笑脸相迎：“呦，冯晓鸥，你怎么不早说你朋友是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姐啊？”
　　冯晓鸥白了他一眼，和身边的女孩说：“这就是江于杨，油嘴滑舌的，不用理他。”
　　江晨礼貌地微笑：“你好，我叫江晨，冯晓鸥和我说过你们了，我是一中的，和你们一届。”
　　“原来是一中的小姐姐！怪不得这么好看。”，江于杨打开了后备箱，和池叶一起帮她们把行李放好。
　　四人上车之后，江晨给他们分了一些带来的零食，时间已经不早了，江于杨也准备好了出发。车开起来之后，他变得很严肃，话也不那么多了。看他平时很没谱的样子，却是个求稳不求快的司机。将近中午，他们从北郊快速路驶出，终于看见了远处起伏的青山。按着陆铭禾给的地址，他把车开到了鼓楼西街。
　　车停下，他们肚子也有些饿了，但一路上好像都没见着有什么像样的餐厅。太阳光正强烈，路上行人寥寥，像是整个小城都在午睡。路边只有个买冰糖葫芦的老头在倚着墙根乘凉，冯晓鸥带上草帽，下车过去买了几根。
　　吃冰糖葫芦的工夫，江于杨也解开了安全带，伸了个不太舒展的懒腰：“北郊城看着好冷清啊。你看看这些店都是买啥的，佛具、书画、茶叶，一个人都没有，刚刚我看见一个路边看手相的大爷都坐着睡着了。”
　　“我都没见到有什么年轻人，是不是这里都没什么夜生活啊。”，江晨撑着腮说。
　　“肯定没有，禾妹说他每天就是睡觉看电视，陪老爷子遛弯聊天听收音机，在这呆一暑假，可不得憋坏了。”
　　池叶闻言，微微笑了笑。
　　“哎对了池叶，不然你换到后座去吧？”
　　“怎么？”
　　“我都使唤你一路了，你歇会儿呗，一会禾妹来了换他坐前面，我也给他个机会伺候伺候我。”，江于杨一脸坏笑。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这离小云山很近了，懒得换了。”
　　“哦，那成吧。”
　　江于杨接着吃了几口在高温里有些化掉的糖葫芦，转过身去拿后座的纸巾，突然叫了一声：“哎，他来了！”
　　池叶扭过头，看见了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那个的少年，在正午阳光里还不怕晒似的穿着一件黑色上衣。江于杨摇下车窗，向他招了招手，陆铭禾稍微抬了抬拎着袋子的手，走近之后，池叶终于看清了久违的那张脸庞。看见那总是习惯性皱起的眉和抿着的嘴因为见到他而露出了一个收敛的笑容，他好像后知后觉似的，突然感到正午的热浪扑面而来，整个北郊城的蝉鸣声向潮水一样向他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