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尺星辰》理圆

11、回到过去

　　吊顶的白炽灯闪了一闪，建筑系的专业教室又是开了一个通宵。
　　池叶在立面图上落了最后一笔，然后停下，专注地揉了会眼。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清晨五点四十。
　　坐对面的翔哥凑过来看他的图纸：“这么快就画好了？”
　　池叶疲惫地说：“嗯，先这样吧，等老师评完再改。”
　　翔哥装模作样要开始欣赏，拿起图纸时，把池叶桌上的一个黑色速写本碰到了地上。
　　“喂，你小心点。”
　　池叶皱了皱眉头。
　　翔哥把本子捡起来，看到了被翻开的那页。是一副钢笔画，看上去都没画完，只有几根简单的线条。
　　“你这画的是什么啊？太水了吧……是人像？谁啊，梦中情人？”
　　池叶接过本子，没有回他，而旁边的女生闻言之后，赶紧凑了过来。
　　“翔哥翔哥，你也看见了吧？池叶有好几张画都类似那样，也不画完，也不像是建筑速写，根本不知道画的啥。”
　　翔哥探着头，想再看几眼，但池叶已经合上了他的速写本。
　　“有点意思，这位同学，你有秘密啊。”
　　池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发酸的肩膀。
　　“别八卦了，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啊？还真有秘密啊，还想溜？”
　　“……我去操场打晨跑卡。这学期你们打满十次了吗？”
　　另外两人一听，立马把自己的校园卡找了出来，恭敬的双手递上：“拜托你了！”
　　池叶毫无破绽地完成了转移话题，微笑着带上了两人的校园卡，然后出了建院大楼。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小雨，现在太阳虽然出来了，空气还是雾气绰绰的。
　　时间还早，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池叶走到操场门口的铁门，拿出三张校园卡依次打了卡。刚要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瞥到了操场的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慢慢地走着。
　　走过去之前他有些犹豫，已经有一阵没有陆铭禾的消息了。好像是从冬至以来，他发过去的消息，不是没有回复，就是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他知道陆铭禾肯定不太对劲，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铭禾也什么都不和他说。他本来想等考试周一过，不管陆铭禾再找什么理由沉默或拒绝见面，就算去宿舍楼下堵也要堵到他。却没想到在这个刚刚通完宵的清晨，在操场遇见了他。
　　随着距离靠近，他终于在雾气中看清了陆铭禾的样子：他穿着单薄的白色上衣衣，发梢沾上了水汽，显得湿漉漉的。他还是那个无意识低着头、轻轻皱着眉的样子。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在看见自己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仰起头、微笑起来，而是茫然地站住，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然后带些惊讶地怔住了。
　　池叶心里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此时看到他的脸，突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最终，还是陆铭禾先说了话：“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池叶皱了皱眉。
　　“我从专教过来，打个晨跑卡。”
　　“昨晚通宵了？”
　　“嗯，要赶图，今天有设计课。”
　　陆铭禾移开目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期末了，你也很忙吗？”，池叶轻声问他。
　　“还好吧，不像你们那么夸张。”，他望了望池叶，注意到了他脸上淡淡的胡茬和眼睛的血丝，“没想到，你也会为了学习辛苦成这样。”
　　池叶叹息似的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呢，学建筑比高三还要累……”
　　陆铭禾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池叶从没见过这样的陆铭禾。记忆里，至少是在面对自己时，他从来都不掩饰情绪，看着他努力故作轻松的样子，池叶暗想，最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真的让他不一样了。
　　陆铭禾感觉得到池叶一直在盯着自己，再次故意移开了视线。
　　“陆铭禾，你最近，都好吗？”
　　陆铭禾一动不动，好像是知道池叶早晚会这样问他。他深吸了口气，答非所问：
　　“刚才看见你时，我还以为这里是实验中学的操场，我们还在上高中，但是现在……我们居然已经上大学了。”
　　池叶随着他的视线，环望了一下操场：“嗯，其实我也还没习惯。上个月考四级的时候，我还把班级写成了高三三班。”
　　“最近我想起了很多那时侯的事情。如果，能回到高三，你愿意回去吗？”
　　池叶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陆铭禾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可以重来，哪怕只回到高考结束那天，可能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我爸他……可能还会活着。”
　　这几句话犹如惊雷入耳，许久之后池叶才缓缓地开口：“你爸他……什么时候？”
　　“不久之前……是抑郁症。”
　　池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没事，”，陆铭禾反而回过来安慰他。陆铭禾的声音很低，也没什么波澜，“我只是觉得，我始终都没了解过他。可能对他来说，这是解脱吧。我就是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他活的很痛苦。我只能……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陆铭禾把自己的手指攥得生疼，他曾经说过，池叶有池叶的秘密，他也有他的隐私，但他就快要无法承受这一切了。他转过身，不敢去看池叶的眼睛。
　　“其实我很害怕，我最怕的是，他后悔过吗？如果他后悔，却已经太晚了呢……”，他大口地呼吸了一会，然后干涩地说：“我一闭上眼，就会去想这些。我梦到过他一次，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在大街上和我擦肩而过，就像个陌生人，至少看上去有些轻松的样子，他应该是真的走了。”
　　自从陆铭禾回到江大以来，他几乎没有开口讲过话一句完整的话。而现在，他好像一口气用完了所有语言能力，一下子心里空了，他觉得自己很轻，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到雾气里。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他们之间都静默无言。
　　陆铭禾突然觉得胳膊上有轻微的碰触感。他转过头，看见是池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望着池叶的手，他的手指纤长，还沾着一些针管笔的墨点，尽管如此，依然显得很干净。记得上次这样看他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支白色的钢笔。现在想起，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池叶的手，握得若即若离，好像只要微微一动，那触感就消失了。时间好像过得很慢，陆铭禾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比他所能接受的要更快，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他有点不知所措，又多停顿了一会，然后像是要确认似的，将自己的手附到了池叶手背上。
　　触碰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如约而至的春雨、溢满而出的泉水。心里有某种东西突然涌动了一下，让他有个念头顺着池叶的手背，爬上他白皙的手腕，爬上他低垂的侧脸，爬到了他抿住的嘴唇。
　　池叶嘴唇的弧度让人难过，陆铭禾发疯一样地想去亲吻他的嘴唇，就像追求热烈的生命一样，打开他的双唇，寻找他的体温。他还想把头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搂紧他的身躯，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用力地抱住他。
　　这个想法让他无法呼吸，为了掩盖自己冒昧的冲动，他扭过了头，轻轻拍了拍池叶的手，像是在感激他的安慰。
　　池叶轻轻地收回了手。
　　陆铭把手插进了兜里，努力整理着理智的思绪：“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肯定会担心，但是现在马上期末了，你又刚通了宵。”
　　他把“最好的朋友”说的过于清晰，池叶听到的时候，轻轻颤抖了一下。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如果不说，才更让人担心。”
　　陆铭禾快速地看了池叶一眼，池叶低着头没在看他。
　　“谢谢你。也过去很久了，我现在真的没事了。”
　　池叶紧紧攥着拳头，没回话。
　　“已经不早了，走吧，快上课了。”，陆铭禾看了看时间，一边说着，一边往出口走去。
　　池叶停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动。陆铭禾转过身，对他说道：“走啊，你不是有设计课吗，一夜没睡，先回宿舍去收拾一下吧。”
　　“我可以不去。”
　　“嗯？你胡茬都长出来了，邋里邋遢的，还有黑眼圈……”
　　“我是说设计课，我可以不去。”
　　陆铭禾愣住了。
　　“你要逃课？设计款八学分啊，而且要期末了……”
　　“你到底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只会把学习放在第一位吗？”，池叶有点急切地打断了他，即使这样，他的语气还是轻柔的。
　　陆铭禾被问住了。池叶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陆铭禾像自嘲一样轻笑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回答？你觉得我会想让你逃课？就因为我告诉了你我爸的事情？”
　　池叶低下了头。陆铭禾看着他，有点凌厉地说：“真的，没必要。”
　　池叶的嘴唇抿成了直线。
　　陆铭禾有点生气又有些无奈，他直接转身往出口走去，池叶默默跟上了他。
　　他们路过了礼堂和图书馆，继续往北走。池叶无言地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直到最后发现他走进了建筑学院的大楼。
　　陆铭禾不认识他们教室，直接要往院长办公室的方向冲，池叶终于叫住了他，带他走进了中庭边的建筑1班教室。

　　建筑专教里面坐着不少学生，都顶着黑眼圈，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大号的绘图桌上摆满了一沓沓的图纸和模型。
　　池叶桌子上平铺着工整的手绘图，旁边是一个黑色的速写本，上面别着他送的那支白色钢笔。
　　他拿起了那个本子，池叶似乎紧绷了一下，但没有阻止他。
　　他翻了几页，大多是一些细细临摹的建筑或风景速写，有几张却画的格外潦草，只有简单的线条，还没形成完整的构图，只能看出是个人像，不知所云，陆铭禾很快就翻了过去。
　　他把本子放回去，转向了门口的方向，“我走了，你等着上课吧。”
　　他走出了专教，来到建筑学院明亮的中庭，正准备下楼时，池叶到门口轻轻叫住了他。
　　“你要去哪？”
　　“……怎么，我都送你到这了，你难道还要跟着我。”
　　池叶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今天还会下雨，你穿的太少了。”
　　陆铭禾静默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严肃地说：“你不要突然这样对我。”
　　池叶怔住了。
　　“不要因为陆景松的事而可怜我，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没有告诉过你。”
　　池叶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没有。”
　　陆铭禾点点头，松了口气，转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