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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失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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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南校区如常的静,和主校区相隔的那条街街经过摊贩半个晚上的喧闹,终于进入了热烈过后的极端安静。几只麻雀簌簌地在街上找着一些食物残渣,并没有打破这个冬日早上的默然氛围。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鸟儿们警惕地转头,发现有个人匆匆地穿过了马路。它们竟不怕他,又低下头,继续搜寻。
陆铭禾第一次在这么早的清晨里穿过校园,但江大早晨的宁静平和,并没有被他看进眼里。
他本以为自己昨晚会一夜无眠,但他竟睡着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减慢,就算是睡着了吧?宿舍里明明静的不行,他脑子里却尽是嘈杂的声响,但声响似乎没有持续一整夜,他的记忆也断了,在闹钟响起前几分钟,他自觉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瞬间,嘈杂的声音又回来了,他想去思考,思路却无法聚焦,其实他只想弄明白一件事:陆景松真的死了吗?
他确确实实是在回东港奔丧的路上。江大湿漉漉的清晨,四点第一班的蓝线地铁,六点第一班飞往东港的航班,一切都那么显而易见。但他却心里那么有一部分,在坚定地否认着这件事的真实性。他随着时间流逝,脚步加快,他知道他和真相的距离一点一点地在缩短。
他承认自己不敢去面对,却也无法停下脚步。
什么是死?如果此刻他的大脑瞬间奔溃,机械的行走也将无法继续,他会在下一秒摔下去。头部也许会磕在僵硬的路面上,流出血来,流得太多了,他就再也起不来了——这就是死吧?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对很多东西的理解能力。
他就这样一路上费力地思考着,沉默着。
直到飞机终于在东港机场落地,空气里传来北方冬天特有的烧秸秆味道,世界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他见到了从邻省赶来的几位陆家人。老叔也在东港工作,出事后,他是第一个赶到的人。陆文一和大姑同他一起从江城赶来,二伯也带着儿子随后到了。他们平时和陆铭禾没什么交往,现在见到他,依然没什么话可说。他们从机场直接去了陆景松生前住的小区,陆景松单位的负责人已经在等待他们了。
他们的临时住处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家宾馆里,所有人聚在一个房间,陆铭禾站在窗边,几个男性长辈摸出打火机开始抽烟。
负责人在门口附近站着,没有久留的意思,和他们简要说明了单位所了解的所有情况。
原来陆景松的抑郁症确诊已经近一年,一直在吃药。昨天凌晨三点,他在小区楼下的绿化草坪里自杀身亡。当时,小区巡逻的保安发现尸体后马上报了警。由于是非正常死亡,警察局对他进行了尸检。法医检查后,发现陆景松腹部有多处刀伤,但都属于试探伤,伤口并不致命,致命伤位于喉部,说明陆景松在腹部试探几次后,最后选择了割开了自己的气管。警察进入他的住所后,在门厅处发现了摆好的遗嘱和手机。
负责人给他们宣读了陆景松的遗嘱。遗嘱不长,只是说明了自杀是个人选择,与任何人无关,然后简短陈列了几项名下财产,并拿出一部分存款用于自己的后事。
说完之后,负责人告诉他们,火化和葬礼安排在两天后,对后事有什么要求,尽管向他提出,然后就把房间留给了陆家人。
陆铭禾僵坐着,看着窗上结起的霜,吃力地理解着刚才听到的话。
确诊抑郁症已有一年,一年之前,他刚上高三不久,虽然已经搬出了陆景松的住所,但他们联系的次数并不算少,那时陆景松就已经病了,他竟然浑然不觉。
“依我看,都是离婚闹的,景松才离婚多久,现在人就没了。早知道,就该娶个农村媳妇,也不至于这样。”
二伯的话脱口而出,完全没理会还有陆铭禾在场。
陆铭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握紧了拳。姑姑赶紧打圆场说:“人都没了,说什么都没用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和老爷子交代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怕是咱爸身体撑不住啊。”,老叔愁容满面。
“可不能让他知道,只能先和他说景松是有工作任务出远门了,出国了,能瞒多久是多久。”
众人算是就这一点达成了一致,交谈停顿了一会儿。
“唉,谁也没想到啊,景松得了这么个病。你看他遗书里,一点也没提起过亲人。但凡他能提起亲人,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姑姑悲戚地说道,陆铭禾一直没有说过话,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一会得和他们负责人提点意见,追悼会上就别说自杀了,不好听,不然就说是因病逝世。”,二伯加了一句。
“嗯,还有什么想法,咱都记下来。我儿子是律师,脑子明白,让他代表咱们去和领导交流。”
陆文一应了声,同时拿出了自己包里的记事本和笔。
二伯吐了口烟,瞟了一眼陆铭禾,然后问陆文一道:“咱们这个……这个继承法,你是律师,应该懂吧?”
陆文一用笔写着什么,没抬起头来:“遗嘱里没有指定继承人,按照继承法,法定继承人的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和父母。三叔已经离婚了,也就是说,继承人是铭禾和他爷爷。”
陆文一停顿了一会,问到:“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附和着说没有,房间里的交谈又停了下来。
“只是……咱们不是要瞒着老爷子吗,这要是突然交给他一笔钱,怎么解释啊。”
二伯啧啧地说着,露出了愁眉不展的表情,“只能我们先给保存着吧?”
没有人说话,陆铭禾闭上眼睛,心里并没有波澜,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了么。
依然没人表态,也没人提出异议。二伯的儿子试探着说:“我上次来看三叔的时候,他和我说过,他那辆桑塔纳,我喜欢的话将来就给我。”
他的声音有点腼腆,陆铭禾终于记起了他们以前见过,还记起了他似乎是在陆景松退伍以前的部队服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率反而让陆铭禾对他有些好感。但显然二伯不这么认为。他冲自己的儿子踹了一脚,骂道:
“他说过吗?啥时候说的?遗嘱上有吗?无凭无据,你现在说个屁。”
“三叔真的说过!我上次来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很沮丧,沮丧的那么真诚,也许,他是真的很喜欢那辆车吧。
陆铭禾冷眼着看着一切。他发现,二伯看了几眼自己的儿子,又偷偷地瞟了他几眼。其他人也都不说话,像是在等他的表态。他知道,沉默了这么久,还是到了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了。
“我放弃我的继承权。”,他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人接话,几个长辈都回避着他的视线。陆文一沉默地看着他,其他人则或是默然,或是欣喜地接受了他的决定。
他离开了那间屋子。
冬天室外的空气冷得让人清醒。他盯着路边冻结上的一池残荷败叶,觉得整个世界都混乱无界。他讨厌那间屋子,讨厌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脸,讨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那个单位负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每一句他怀疑。什么就医记录?什么尸检结果?他根本没见到陆景松,没见到任何证物证词,除非亲自目睹,他不知道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他能怎么办?去质疑那个负责人在说谎吗?和所有人歇斯底里地打一架吗?把陆景松的死怪罪在每一个和他有关的人身上吗?
如果真能这样做就好了,但他现在心里很清楚,陆景松自杀是真的,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清楚,为什么一直吃药配合治疗的父亲还是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脑海中逐渐清晰的,陆景松最后几次找他的片段。
在滨海航母上,陆景松在风中低声下气地问他: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离婚之后,陆景松僵硬地告诉他:我是你的亲人,陆家也是你的亲人,知道吗?
在陆景松绝望而痛苦地走向死亡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又在做什么呢?他在回避,在报复,在为了终于摆脱陆景松而沾沾自喜,甚至还花大量的时间异想天开着,他是不是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动了心。
他想起了和陆景松生前最后一次通话,他都说了些什么呢。
“你要负责的那一半学费,什么时候打给我?”
虚弱和痛苦让他跪倒在冰面上干呕起来,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扭曲着抓住地面,就像是冰层下的枯荷。
他很清楚,虚伪的怀疑和愤怒都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最该为陆景松之死负责的人,是他自己。
之后的几天像是以片段的形式匆匆流过。
……单位负责人安慰他说:“我知道你才十八岁,但你也已经上了大学,我认为你有成年人的行为能力。”……
……殡仪馆里,陆景松面容整齐,高领的寿衣特意遮盖了喉咙处的切口,他真的很像是睡着了,只是胸膛是静止的……
……致辞人在面容沉重的念悼念词,“不幸因病逝世”……
……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有人对他说“请节哀”,有人没说话,却流着眼泪。他们都是谁呢?他们会知道吗,陆景松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遗体被完整地推进火化炉里,再出来时,只剩下了几块碎骨灰烬,火化工一边挑拣着一边说:骨头真白,生前肯定是个身体很好的人……
……最后陆景松被装进了一个木制小盒,上面有一张小小的黑白遗照,它将被临时寄存在骨灰堂的某个小格子里,等合适的时机,再由陆家人迁到老家下葬……
……陆文一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地说,他尊重陆铭禾的选择,从此以后,可以和陆家人再无瓜葛了……
……市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再三确认着他的身份,姓名?年龄?生日?籍贯?出生地?请确认是否放弃继承父亲陆景松的全部遗产?是……
……最后,一打厚厚的公证材料被交到了老叔手上,简单几句别过之后,他转身离开。
今后,他便再也与陆家无关了。
从东港到北郊的快速路上,成群的飞鸟掠过灰色的天空,两边的农田光秃秃地露着黄土。路上的风景还是那么熟悉,可过去的时光永远过去了,他再也不是以前走过这条路的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想着远方和自由的少年了。
回想着父亲零零散散的片段,他觉得心里没有过于悲痛的感觉,只是涩涩的,甚至有点冷淡。
走进北郊陈焕家时已经入夜,北郊的夜晚比城市里更黑,很多东西也更容易隐藏。
家里的灯光很温和,陈焕、姥姥姥爷都在客厅里静默地等他。他刚进门,姥姥就来握住了他的双臂,认真观察着他的脸,眼睛里写满了心疼。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看见的第一个真正的亲人。他却无法去面对那样的眼睛,他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开始翻涌。他支撑着说,已经没事了,就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蜷在座椅上,盯着桌子上发着一团暖光的小台灯,又试着坚持了一会,终于还是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人至中年,妻离子散,生活失衡。
在所有关于陆景松的回忆里,他总是冷漠、少言寡语,以背影相对。他只会一直苛责他、强迫他、伤害过他和陈焕的家人。而现在,他也终于承认,他继承了陆景松的某些东西,他冷淡、无情、自私、凉薄,并且把这些情绪,全部还回到了陆景松身上。
是他,最后没抓住那只向他求救的手。而陆景松,终于用这样的方式,给了他最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