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卡特里娜飓风 ...
-
2005年8月29日,星期一。
卡特里娜飓风袭击了新奥尔良。新闻里反复播放着“卡特里娜飓风导致新奥尔良地区大规模停电,部分地区被洪水淹没,受灾群众不得不爬上屋顶,等待国民警卫队的救援。”
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于一个巨大的灾难。但那时我对美国发生的事并不关心。我对新奥尔良的了解,仅限于肯德基新奥尔良烤翅。
那个时候私家车尚没有普及。家里还没有买车,是省城工作的大舅送我去的学校。
到了学校之后,妈妈嘱咐我说:“好好学习,好好和同学相处。”
她想了想,又字斟句酌:“和同学要正常交往。”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要早恋。
我在一个叫南江的小城长大。初中时候学习成绩也就还行,在南江中学排名年级五十上下。临近中考的时候,班里许多同学报名参加了省城各个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试,我也不例外。
2005年的我,参加了临川外国语学校的自主招生考试。虽然临外彼时还非名校,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已属高攀。我完全抱着的是重在参与的心态,没有奢望能够考上。成绩下来的时候,原本已经落榜。没想到,排在前面的多名同学放弃了资格,于是我幸运地以倒数第一的成绩擦线进去。
2005年的钟小山,成绩在小城北山市仅有的省重点成绩拔尖儿。临外当时还是一个刚成立了五年的私立学校,急需从各地挑选尖子生来扩充优质生源。于是,北山优秀学生钟小山,稀里糊涂地拿着全额奖学金来到了这里。
开学的那个9月,我和钟小山尚没有认识。我在平行班七班。钟小山在实验班一班。两个班在同一层楼的两个尽头,鲜有交集。
一周军训和想象中一样难熬。晚上还安排了学生两个一组,轮流值夜。轮到我值夜的时候,我的值夜同伴是实验班的夏晰。我们两个站在漆黑的楼道口,聊着聊着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夏晰初中是科大附中的尖子,原本考进全省排名第一的育才中学,虽然是平行班。她觉得育才校风太方正严格,拿到了我们学校的奖学金之后,决定来临外做鸡头,而不是去育才做凤尾。
夏晰无视值夜需要保证军姿的命令,蹲坐在地上偷懒:“我怕自己去了育才之后,会变成一个考试机器。”
我也跟着她偷懒,半靠在身后的墙上,反正军装也又是汗又是灰的,在破旧的墙上再蹭也不能更脏到哪里去。
虽然还没有开始上课,我已经开始焦虑成绩:“我倒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考试机器。不要还没有出厂,就被当成劣质品淘汰了。”
夏晰拿起随手捡来的小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没事的,我听说临外学风比较水,老师不会一天到晚抓成绩。我妈管我管得太严了,我现在住校了,终于能过一下漫画自由的生活。我听说学校图书馆可以借到《柯南》、《海贼王》和《钢炼》。你看过钢炼吗?”
我没有看过《钢之炼金术师》。我只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初中某一年的暑假必读课外书,读了之后还应付写了好几篇读后感。
夏晰正好无聊,于是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钢炼的剧情。讲完漫画版本之后,又意犹未尽地给我补充了一个动画版才有的合成兽的故事。当我听到炼金术师把女儿炼成一只会说话的狗之后,在这个漆黑的楼道口,只觉得背上汗毛倒竖。
一阵夜风吹过,身后楼梯间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我立刻站好。电筒的光线突然来回打在了我和夏晰身上。我立刻站直了身体,夏晰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被巡夜的教官逮了个正着。
教官气震山河地吼道:“给我站起来!站没站相,你就是这样值夜的吗?信不信我罚你们多站两个小时?!”
夏晰站起来,没有说话。教官训斥了几句,见我们没有反应,估计也觉得没劲。他警告我们要随时保持军姿之后,自己踏着大步走开了。他刚一走,夏晰又蹲在了地上,小声抱怨说:“军训好没意思。”
我没想到实验班的学生也有夏晰这样懒散又叛逆的。
经过了漫长的值夜,夏晰成了我在临外的第一个朋友。
军训的最后一晚,大家都随意围在一起吼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日落西山红霞飞”,还有“咱当兵的人”。我和夏晰坐在一起,跟着所有人一起歇斯底里地高唱。经过七天的军训,好不容易认识的朋友,即刻又要分离,开学之后各回各班。
临外是全封闭住宿学校,即使是本地的同学,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军训的最后一天,学校大巴把我们从军训的营地拉回了学校。下车之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面装了校服、床单、被子、床垫和枕头。
我艰难地抱起这个无比沉重的编织袋,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休息。
从大巴停靠点到宿舍,要穿过半个校园。我走走停停,像是一只托着巨壳的蜗牛。一个瘦小的女生单肩挎着编织袋从我身边路过,转头看我说:“你需要帮忙吗?”
我说不用了。这个女生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她挎着编织袋却是毫不费力的样子。而我已经是把编织袋点在地上,用两只胳膊半拽半拖。
“我叫姚瑶。你是几班的?”
“我在七班。”
“我也是。原来我们是同学,”姚瑶笑了,空着的左手拽起我的编织袋,“我帮你搬吧。”
我当然没有好意思让姚瑶帮我搬寝具。在我咬牙屏息抱起寝具,尽量跟上姚瑶步伐的时候。去宿舍的路上,我对这个新同学有了初步了解。
姚瑶是本地人,临外初中直升上来的。经过了初中三年的锻炼,搬运寝具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姚瑶自称对成绩也没有特别大的追求,所以虽然初中是本校生,但是高中也没能进实验班一班。
到了宿舍楼看名单才发现,姚瑶竟然是我的室友。
我们每间宿舍四个人,书桌在下床在上。
军训结束是周五上午,下午我坐大巴回了家。我本来以为自己到国庆之前都会一直住在学校不回家的,没想到才一个星期,就想家想得不行。在公共电话亭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差点哭了出来。因此只有周末两天,我还是回了家。
我被太阳晒黑了好几度,妈妈在车站接到我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我来。第一次发现在家的感觉是这么舒服。
我有些怀疑,去临川读书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如果我留在南江,只要努力学习,大概也能考个不错的大学。
周六外出吃饭,路上遇到了楼下邻居杨阿姨。杨阿姨的儿子小杨跟我是同年级。初中的时候,但凡有大考,杨阿姨都会揣着小杨的成绩单,专门来我家,问我考了多少。她会仔仔细细地比较小杨哪科分数比我高,哪科不如我,分析来分析去,也不知道我考了多少分跟小杨有什么关系。后来我成绩慢慢进步了,每科都比小杨强上一二十分,杨阿姨最终也放弃了比较的念头。
看到我们一家,杨阿姨假笑着寒暄说:“怎么刚开学就回来了。辛年啊,你爸妈真舍得啊,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临川读书。你可要争气考个清华北大啊,不然钱就白花了。”
哪怕我不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孩子,也能感受到她的语气里带着的些许酸味。初中三年,她把我和小杨的成绩比了又比,这个比赛还没有结束呢,我却换了赛道。
妈妈语气里面也带了一点尖锐:“在读书事上,我们家都愿意投资。亏什么不能亏娃娃的教育。”
邻里间的寒暄,表面亲密热情,底下暗流涌动。我又一次意识到,离开南江其实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我想要换一个环境,不用在这些小小的熟人社会里,在无穷的琐事上和无聊的人纠缠。
在家了只呆了不到两天,周日下午就是返校正式开始高中生活的时候。我有些舍不得离家,但是想象着自己在临外日光充裕的教室里,一点点啃书的画面,又振奋了起来。在我的想象里,我总给自己设定一副积极上进的形象。
开学的第一晚,漫长得像一个星期。
开学的座位是大家自行随意选择的。班里我唯一比较熟的只有舍友姚瑶,于是我和姚瑶做了同桌。
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老王指挥着大家把一堆堆新书搬到教室,发放下来。
刚拿到新书,老王就已经说起了月考。
这课本还没有捂热呢。
一个年级7个班,320个人。作为入学考试第320名,压力扑面而来,简直要把我压趴在桌上。
我翻着新课本,不知道从哪本开始预习。看着周围有同学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学习,心里十分慌乱。我暑假已经背完了大多数的语文必背课文。
我的英语向来不怎么样,于是我先从单词开始背起。反正单词是迟早要背的。
以前听比我大四岁的邻居欣欣姐说起过高中的节奏如何匆忙,这时我是真正感受到了。欣欣姐说的是:“高一高二赶进度,高三天天埋头复习,三年时间哗啦一下就过去了。”
我现在倒是希望高中时光能哗啦一下过去。一下子结束了高考,我也就彻底轻松了。
想想一个人要花去整整十二年的人生就为了准备这么一个考试,我感觉就算是马拉松,一场为期十二年的马拉松也未免长得让人厌倦。
晚上回了宿舍,我终于见到了剩下的两个室友,王露丝和聂筱涵。她俩是踩着宿舍大门的关闭时间才回来的。
聂筱涵大眼睛小翘鼻,鼻尖一侧有颗小小的痣,一看就是那种从小就是班花的女孩儿。她从包里取出了十几个瓶瓶罐罐,瞬间占满了她的书柜。
王露丝耳朵上有三个耳钉,校服下面穿着黑色的高腰T恤,脚上蹬着有一排铆钉的短靴。脱下校服之后,T恤后背也露了一半。她看着不太好接触。
王露丝的行李还没有整理好,巨大的黑色行李箱里除了衣服,还有一大堆CD。她把CD抓出来,码在书柜上。
这两人,一看就不像是打算好好学习的。
我扫了一眼王露丝那些CD的封面,都是我没有听说过的外国专辑。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王露丝转过头对我们说:“音乐是我生活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我家里有一面墙的打口碟。你们喜欢听什么?”
姚瑶对她的CD墙也很好奇,走过去仔细看她有哪些专辑,回答说:“你们喜欢东方神起吗?我现在超喜欢允浩。我也听孙燕姿、五月天还有飞儿。”
扫完了王露丝的专辑之后,姚瑶评论道:“你喜欢的都是欧美风呀。”
王露丝说:“我听很多80年代的美国摇滚,Red Hot Chili Peppers, The Black Keys,还有The Offspring, 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听Green Day。新浪潮我喜欢The Waitresses,Ramones。英伦摇滚,我以前喜欢Radiohead, Queen, 现在喜欢Pink Floyd。”
她一口气这么说了一长串,我根本没有听懂。我本来想说我挺喜欢朴树,但是为了让自己听起来特别一点,于是说:“我最近听理查德·克莱德曼。”
我和她们分享了家里带来的零食。
吃零食的时候,姚瑶注意到王露丝戴的手链很特别。那是一条极细的玫瑰金链子,上面穿了一个像羊角的串饰。姚瑶衷心地赞叹:“你这个手链好好看。”
“这是我妈去丹麦出差的时候给我带的。这个手链的串饰是可以自己选的。我很喜欢这个羊头,这是潘神的标志。”
那个时候,距离电影《潘神的迷宫》上映还有一年。我还没有听说过长羊角的潘神。我也没有出过国。
我想象中的丹麦是一片茫茫白雪,有穿着红色制服的胡桃夹子。或许有一天,我能去欧洲看看。
我们一边吃零食一边聊天。
姚瑶说:“我是临外初中直升上来的,你们初中是哪里的?”
王露丝说:“我初中是育才的。没有考上育才高中,所以来了这里。”
“哇,育才!”我们三个同时感叹道。育才是本省中学里的清华北大。我上一分钟还觉得王露丝看着不像是好好学习的,这一刻觉得自己看人不能看外表。
王露丝摆摆手:“育才很大的,一个年级有二十多个班,我是音乐特长生加分招进去的。”
聂筱涵初中是科大附中的,也是没有考上本校,才来的这里。
我介绍说自己是南江中学的。她们三个都没有去过南江,只听过南江的特产大樱桃。姚瑶随口说:“你能考进临外,那肯定是你们那里的第一名。”
大概在她的眼里,小城市的学生只有第一名才能考上省城的高中。
我摇摇头:“没有,我们初中厉害的人也挺多的。年级第一考上了育才平行班。我连考育才的资格都没有。我一般年级四五十名左右。”
王露丝很困惑:“考育才还要什么资格?”
我解释说:“外地的学生不是随便谁都有去考育才。必须年级前5名才有报考资格。报考的时候,需要提交初中成绩排行榜证明。我有个同学伪造了一张排行榜,拿到了育才的考试资格,不过他没有考上。”
三个临川本地的同学都显示出惊讶,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规定。她们不知道,外地学生想报考临川的中学并不容易。
大多数的学校并不招外地学生。哪怕招外地学生的学校,好些学校只有实验班给少量名额,只招能考进实验班的一小撮外地尖子。就连自主招生考试,很多学校也只许外地的年级前几名报考。因此,成绩只算还行的我,能来临外读书,已经是非常幸运。
“我初三的时候,很多同学想考到临川。快中考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心思上课,都在请假到处考试。但是最后走成功的,也只有几个人。”我说着有些感叹,但是我的三个室友并不能明白这其中的难处。
王露丝和聂筱涵是没有考上本校高中才流落至此,读临外对于她们来说是不得己的选择,而对于我而言,我是尽了全力才勉强够上了临外这艘大船。
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和她们分享零食,已经算鲤鱼跃过龙门。
我从小城市来到省城,又是第一次住校。起初的几天,我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暗暗观察着室友们的一举一动。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背后被人当成谈资笑料。
姚瑶和王露丝初中都住校,早已习惯了寄宿生活,深谙舍友的相处之道。我们虽然性格迥异,但是一周过去,相处还算和谐。
不过我晚上一个人躺在又硬又薄的床板上,包裹在临川陌生的夜色里,还是会想家。我想念自己的房间里,因为太久没换灯泡而暗淡昏黄的顶灯,想念自己温暖松软的床,想念隔着门听到的客厅里的嗡嗡电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