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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疫神之舞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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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伤终于完全好了的时候,春天已经进入了它最最灿烂的部分。
不能不承认,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神的话,那么它们还是很照顾我的。因为在我不得不躺在小屋里的这段日子里,似乎一切都十分安静、平和:野兽不再骚扰村子;天气也十分适宜,照这样看来,今年的收成不会不好。
至于族人们对于那群我执意留下的外乡人,就算不是人人欢迎,至少也比一开始时友善的多了。
说来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转变似乎应该归功于那次黑熊的攻击。不管对于外乡人原本抱有多大的敌意,没有人会否认,当时廪君的确是无比英勇地挺身而出,救了我这个神女。而神女,始终都是我们这一族最最崇高的存在,尽管我这个神女多数的时候并不那么称职。
所以,就算是固执的长老们,至少在表面上,也不好再用敌意来对待廪君和他的族人。
更何况,经过当时亲眼目睹的族人的渲染,廪君早已被传成了神人一般,不仅是女孩子,连族中不少原本跟着阳羽闹事的男人,此时都渐渐有些变化,虽然仍然是扭扭捏捏的,但能看出来的是态度上明显地亲近了许多。
甚至,不知为何,在族人中间还有传言,认为廪君真的是白虎的使者,受到白虎的庇佑,所以在受到黑熊攻击的时候,才会有白虎现身相救。
听到这样的说法,再联系起和廪君第一次见面时也出现了白虎,我曾经疑惑地向廪君询问过。
但廪君只是笑着否认,说自己虽然自称白虎的使者,其实只是尊白虎为神而已。既然它已经是神了,又怎么可能为人所驱使呢?
想想也很有道理,我也就不再追问。无论如何,他能够得到族人的敬畏,怎样看也是好事。
于是,我可以终日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和幸福,似乎所有的麻烦和郁闷都随着伤痛的痊愈,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幸福的日子似乎过得特别地快。
直到某一天,和廪君来到河边,我才惊异地发现仿佛一夜之间,河边的桃花竟全部都开放了,灿烂得如同天边绯红的晚霞。
这样的美景,于我,却不啻于一场大灾难。
因为,这意味着,春社的日子就要到了。
所谓春社,说是敬神祈福、祈祷一年五谷丰登的祭祀日子,其实更为重要的是一年中族人们可以抛开一切规矩、尽情狂欢的节日。在这一天里,男男女女只要彼此看着顺眼,互相送个桃枝作信物,或者干脆只使个眼色,就双双对对钻到河边的树林中去了。
至于钻进去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就算想不知道也不容易,因为之后的很多天里,它会是人们口中热烈讨论的话题:谁谁今年没有去年受欢迎了,谁谁谁最厉害,收到桃枝几许……
难道收成的好坏会和那事儿做的多少有关系吗?真是天知道!
说起来,实在没有哪个节日能象春社一样,受到族中人们如此的重视和向往。只可惜,于我,它却是一年里大大小小的灾难中最最难以应付的一个。
因为,如果一个神女在平常的日子里对族里的男人不理不睬,还可以称作怪癖的话,那么,到了春社,这种怪癖就变成了无法原谅、不能容忍的失职。
作为女人、作为神女,替一个族群延续生命的职责!
也正是依仗着这一点,长老们才敢公然商议替我找男人,强迫我在春社完成自己的职责。
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女人的话。
可惜,这对于我来说,却是只会让我害怕得夜不能寐的梦魇。
虽然妈妈曾经反反复复地帮我为将来做过打算,也曾不止一次地预先替我扫清障碍,无论是和我作对的规矩,还是挡我路的人……
可是她始终忽略了一个最最重要的障碍,那,就是我自己!虽然,去掉了我身上的“累赘”,让我不再是一个男人,但是,我同样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女人。
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您执意让我成为神女呢?您甚至不惜用死亡来巩固我的地位?难道真的是为了爱吗?因为爱我,才让我成为神女?……
真正的答案,我已经永远也无法知晓了。
因为唯一知道答案的母亲,已经化为了一个陶罐。混着潮湿的陶土,那是年幼的我边哭边连夜挖来的,她的血和肉连同她所有的秘密,一起凝固了。
母亲终于可以拥着她所有的爱恨,那样紧紧地、温柔地拥抱着,象终于拥有了全部的世界。
可是我呢?
也许,就这样被抛弃的我其实是恨着母亲的吧……
不过,所有的埋怨现在再说也是没有用的,我的天性也不允许自己只是一味地懊恼。既然以前可以平安渡过,我相信,这次也一定可以的!
而且,这一次,还有他在,不是吗?……
一想起廪君,我的心里油然地升起了希望,或许我应该更信任他一些?……
只是,他会接受真正的我吗?……
日子一天天在我的忐忑和逐渐增长的希望中,静静地流淌着,很快就到了青黍节,也是春社之前的最后一个节日。
青黍节,原本是供奉庄稼幼苗之神的节日,但是它终归没有疫神那样可怕,又不象丰收之神能给人带来看得见的收成,所以族人们对于这个节日的热衷程度就大大不及对待芒草节和春社了。
所以说,就算是当神,也要有个好名头,就像我和葭济长老一样,虽然无论是人望还是经验我都远远不及她,但她却永远也赢不了我,就是因为我是神女,而她,不是!
我本以为,今年的“青黍”也会像以往一样悄无声息地度过,可是,没想到,我错了。
事情一开始时,我本没有想到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严重的。
因为,一开始,只是一些小小的传言,微弱地仿佛只是我的幻觉,一阵风刮过来,就会被吹得干干净净。族里从来都不缺乏无聊的闲言碎语,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当葭济长老等几个老家伙一本正经地找我时,我也没有当回事。对于她们要求重新进行一次芒草节的驱除瘟疫的仪式,我还暗自觉得有些可笑。
……
什么族里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不举行一次仪式驱除干净,会给族里带来想象不到的灾祸?
不干净的东西?说的无非是巴人吧,你们以为明着的对抗我都不在乎,这种跳蚤似的谣言,我难道反而会害怕?
灾祸?如果你们指的是就要失去我这个神女了,那么,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就算再举行个十次八次的仪式,也没有用,说不定只会让我更快地下定决心。
……
结果,我自然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们的要求。
可是,当三天之后,廪君一脸凝重地告诉我,他的族人中有人感染上了时疫,病情十分严重时,我开始隐隐地觉得,也许事情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一次,疫神来得气势汹汹。
开始时只是一两个人:浑身发热、神志不清、身上有的长出暗红色的脓疮……但不到十天的功夫,就变成数十人,而且数目似乎还有逐渐增加的趋势。更加奇怪的是,尽管我的族人也有少数得了和巴人一样的病症,但病势却明显轻得多,不过躺上三五天的工夫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蹦乱跳了;而巴人一旦染上,却像被附身了般,不是陷入没有尽头的昏睡中,就是不停地哭喊和胡言乱语,状若疯癫。
廪君也变得忙碌起来,而他的脸色却随着情况一天天的恶化,变得更加阴郁。有好多次,好不容易等他忙完,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隐隐地感到,他望向我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难解的心事,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一定很为难吧?!……
其实,就算他不告诉我,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正面对着多大的压力?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显然为长老们对巴人的排斥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原本已经冲淡了许多的敌意,也随着第一个巴人不堪的死亡,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事实上,为了避开长老们的咄咄逼人,我已经开始尽量躲着她们。
作为外乡人的首领,想来廪君一定也受了不少白眼和难堪吧。
不过,这一次廪君所面对的困难似乎还不仅仅是这些。有好几次,我无意中撞见他的族人在他面前大声地争吵,虽然一看见我,他们就停止了,但我并不是瞎子,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怒火,对象应该并不只是这场麻烦的瘟疫,必定也同样包括满怀敌意的我的族人。
也许他们愤怒的对象,还有我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夺走了他们首领的“神女”吧……
平心而论,如果我是巴人,我也一定很生气:一来就没有得到过好脸色;好不容易处境好了一点点,却又发生了瘟疫的事情;而且,最可恶的是,明明巴人是这次瘟疫的最大受害者,可那个谣传又把他们说成是带来祸害的“不干净的东西”……
族人的情绪、艰难的处境……面对这一切,廪君,你是不是要退缩了?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带着你的人,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呢?虽然很想就这样和他一走了之,但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阻止我。
湘,你真的可以这样做吗?丢下一切?……
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我只是想去爱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要这么难呢?
很快,事态就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往年,我们盐阳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时疫。事实上,虽然气候宜人,四面的大山可以阻住来自外面世界的凛冽寒风,但或许是因为疫神也同样偏爱温暖潮湿的环境,这里的春天常常伴随着终日不散的雾气和浓雾中影影绰绰的疫神狰狞的身影。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年的开春之前,无论前一年年景如何,族人们总要在芒草节献上各种礼物,祈求疫神的高抬贵手;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无论是样样高人一筹的母亲,还是受人尊敬信赖的长老们,甚至是我这样百无一用的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一些治病特别是治疗时疫的方法;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又恨又怕,但族人们对于疫神的肆虐,也早就学会了无可奈何地接受,毕竟,神的意旨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左右的,不是吗?
但这次的情况却多少有些不同,而这对于我来说,正是麻烦的根源所在。
这一次,感染时疫的并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族人,而是这群从未受到过欢迎的外乡人;他们的出现,又恰恰打搅了向疫神献祭的芒草节;还有那个比疫神出现的还要稍稍早上那么一点的谣传……所有的一切,发生的那么凑巧,又那么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因此,虽然我们的族人还没有受到时疫的多少影响,但恐慌和随之而来的愤怒还是迅速包围了我。谣言,一旦插上了疫神翅膀,就迅速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恶魔,再也无法控制了……
在这样下去,廪君他们也许会受到族人的攻击的!……尽管平时也许看起来很温和,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族人的身体里流淌着怎样烈性和执拗的血液!
……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该怎么办?……
我悄悄地扭过头去,看了看正在忙碌的廪君。他正专注于生病的族人,并没有发现我的视线。
此刻,我正坐在一间生病的巴人的屋子门口。
并不是因为我害怕时疫上身才不愿意进门,是廪君坚持让我坐在这里等他的。他一向都是这样体贴。不过我也很清楚,就算没有时疫,以巴人的习惯,我一个单身女子也是不应该进入男人的房子。
这就是他们的风俗!对于我的族人来说无疑是可笑而不近人情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信奉如神明的习惯。
当然,也许此刻廪君根本顾不上这些,他会这么做也完全是因为想保护我。可是,总有一个细小、但又无法抹杀的声音,在心底反复回响。那一个黄昏中,在阿弥婆阴冷昏暗的小屋里,曾经回响在我耳边的那个仿佛诅咒般的声音,无比恶毒,又满含绝望:
“你以为你对于那样的男人,会是例外吗?那样只爱着自己和自己的权力的男人会改变自己、抛下一切,来爱你吗?”
……
我努力地驱散心中的担忧。
湘,爱他,就要相信他,不是吗?他也是爱我的!这是他亲口说的!
也要相信自己!只要他也爱我,我就都可以忍耐!他的习惯!他的族人!我都可以接受!……
最后,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我和他,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
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等着族人采取更加激烈的手段!必须做点什么!也许现在是需要我来保护他了,当然,为了他,我也愿意保护他的族人!
我这样想着,暗自下定了决心。
看了看四周,原本生气勃勃的巴人的寄居地,此刻已经一片萧索,偶尔有几个没有病倒的男人,也都是一脸颓丧;女人们更是活像死了半截似的,全无半点活气。有几个人看见了我,也只是一脸漠然地走开。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已经摧垮了他们。
我的族人自然是看不见半个人影。事实上,自从五天前第一个巴人死去之后,我的族人就把河流下游这块巴人寄居的土地,当成了被疫神诅咒过的土地,走路都会小心翼翼绕开的,唯恐真的象谣传所说的那样,被巴人带来的诅咒连累了去。
这样也好,或许可以让族人少来找他们的麻烦?虽然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很清楚,那一天,总是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