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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巴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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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巴氏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和他的故事就已经开始慢慢地、无可避免地一步一步走向了最后的那个结局。
不,也许是更早,早在我们相遇的那个最初,一切的一切就已注定:
他是率领巴氏族人开拓新的生活的英明族长,雄心勃勃,目标远大;
而我是母系氏族的假神女,小心翼翼的活着,我的梦想只是成为这盐水中自由自在的鱼,看一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我和他,纵使偶然相遇,最后也一定会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吧……
但当时,我当然不会想到这些。当时的我只是做着一个梦:我和他终于可以在一起,阳光下,我,自由自在,不再害怕。
那种天真的做梦的心情,很久以后想起来就会发笑,然后想流泪。
看到廪君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个刺耳的声音吸引过去,我有些失望,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我的确胆小,特别是一想到他对于我其实也比陌生人熟悉不到哪去,我一直以来养成的谨慎小心就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而且,即便他是喜欢我的,我又怎么能确定,他也会喜欢那个真正的我,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呢?
“那是我的族人发出的信号!”廪君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兴奋,“不过,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大概要到天亮,他们才能到吧。”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庞,我心里的忐忑是没有了,可片刻前的幸福感觉也好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族人来了。他是不是也会很快离开呢?
不过,也许他会和族人留下来呢?他不是说喜欢这里吗?反正他们不就是想寻找一块新的聚居地吗?
一时间,我的心里像是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杂草,理不出个头绪。
虽然总是想要离开这里,但此时面前的这个男人会是那个合适的机会吗?
夜空下,面前的十万大山怎么看都是阴森恐怖的囚笼,和多年前吞没父亲的时候一样。只有清亮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在无边的夜色里熠熠生辉,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
他,会是那个带我逃离这里的人吗?坐着他所说的那种两头尖尖的船,畅游在这盐水之上,像鱼儿一样,一如我的梦想……
这些我都不知道。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我只是隐隐地感到,我的生活、担惊受怕的神女生涯,将会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发生变化。
而梦想中的自由生活,也在我的心中慢慢成型。它似乎从未如此清晰过,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但无论他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的麻烦却更棘手。
显然那个刺耳的火箭惊动的并不只是我和廪君,村子里的一间间屋子里次第亮了起来,有人已经走出了房门,连彼此招呼询问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也难怪,那个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深夜的确是刺耳了些,而且现在是春天,经常会有蛰伏的猛兽下山袭击村子,所以人们连睡着时都很警醒。
躲着不出声恐怕是不成了。我暗暗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廪君看我要出去,好像有些慌张,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紧张地盯着我:“神女,那个……”
怎么了?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在我的注视下,好像更紧张了,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个,那个……”他瞟了我胸口的那个白布袋一眼,期期艾艾地说,“……是对于我很重要的东西……”
我的脸一定立刻就沉了下来,因为我自己都感觉到一股怨气直往上涌。
“是吗?想要回去?”我赌气地扯着挂在脖子上的青丝带。哼,什么了不起的!还给你!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着实舍不得,竟怎么也扯不下来。
看着我泄愤似的动作,廪君的脸都白了,他一步冲到我面前,按住我的手,急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不就是个破绳子上带个破珠子吗?至于急成这样?] 这样想着,看着他脸上急出来的汗水,我的心又软了,唉!
看见我的表情和缓下来,廪君也恢复了镇定:“我不是这个意思,送给你,我没有后悔。只是这个东西真的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他看了看我,“它是我的母亲留下来的,所以,请你一定好好对待它。”他的脸红红的,表情还是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但似乎又不太敢看我。
我没有立刻回答,说实在的,这时候一张嘴,我都不能保证自己在极度开心的情况下,会说些什么,所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他哪怕最最细小的表情。
得不到任何回应,廪君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我。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对着眼前这个出奇可爱的男人,展开了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回答类似承诺,而诺言始终是最危险的。但此刻,面对着这个男人,懦弱的我敢于蔑视一切危险。
那一夜剩下来的时间,我不得不全部用于安抚族人,一成不变的封闭生活使她们不愿意面对哪怕一点点的变化,所以,明天,当那些陌生人踏上盐阳的土地,也许还会有更多的麻烦。
我也没有忽略议论纷纷的人群里葭济长老愤怒的眼神。事实上,听了蒹漓长老昨天的报告,加上我的一点点察言观色,我几乎可以肯定,她,一定又在暗地算计我了。这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了,葭济长老的存在似乎永远是我的对立面,过去是,现在是,大概以后也不可能不是。不过,奇怪的是,当我一次次地向族人保证不会有任何麻烦发生时,她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我,用那种毒蛇似的目光,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这个比山石更固执的老女人到底想干什么?这多少让我有些不习惯。
虽然有这些不快,可是这个晚上还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夜。
天明时,廪君的族人来了。
也许幸福的人眼里只能容下那唯一的一个人,第一眼看见廪君的族人,我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有很多很多的男人,看起来似乎和我们族中的男人倒也没有多少差别,有的强壮,但也有瘦的象小鸡雏似的,而且多数脸色都不太好,又累又饿的样子。看到我预备的饭食,不少人眼里冒出了野兽一样贪婪的光。不想让他难堪,我只装作没有看见。
队伍里也有女人。出于可笑的忐忑心思,看她们,我倒是颇留了些心思。
奇怪的女人们!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并不是不漂亮,其实有几个甚至算得上美丽。但就是奇怪!怎么说呢?即便是那几张轮廓美丽的面孔,也是模糊的、没有表情的,不会让人留下多少印象,竟有几分像人偶。对!就是这样,麻木的、冰冷的……不!甚至连冰冷都谈不上,如木如石般,个个低眉敛目。和随时随地散发着魅力的我的族人比起来,巴氏的女人大概真的只能算是木头人了。
[这样的女人,会有男人喜欢吗?] 这样想着,我很没出息地放下心来。
可能族人们想法和我一样,围着这帮外乡人的族人们虽然还在低声议论着,但明显情绪放松了许多。
在族人眼里,身为女性的魅力就是我们最大的武器。所以,在她们心里,巴氏已经输了。有几个族人甚至已经开始向那些看起来强壮些的外乡男人抛起媚眼来。
我的头不禁疼起来。
不过,说起来,我也并没有任何资格鄙薄这样的族人吧!尤其是,我甚至连卖弄风情的资本都没有……
心中的那一点点阴云,在看见他的下一刻就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他,果然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这样的他,当然得到的媚眼也是最多的。
看着族里那些小丫头一个劲地缠着他,我的心突然不舒服起来,极不舒服!
心情不由得浮躁起来,想紧紧握住他的手,大声告诉每一个人,他喜欢我,只能喜欢我!
但是这样做,他会不高兴的吧。我强咽下胸中涌动的冲动。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一定会满心满眼都是他、只有他,只想让他快乐。
以前还会奇怪母亲口中外乡人的这种奇怪传统,现在才明白,当你爱上一个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然。所有的迁就和体贴,并不是单方面的忍耐,也会同样给自己带来快乐。
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些骄傲,觉得似乎只爱着一个人的我是远远优于我的族人的。我突然开始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情,和她时常远远落在大山深处的落寞眼神。
想到这里,我紧紧握住胸前的带子,象握住了廪君的手。天已经大亮,袋中的小虫已经不再发光了,那个在夜色中仿佛拥有魔力的白色袋子,此时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胸前,如此平凡无奇。但我却觉得拥有了一切。漫溢的幸福胀得我胸中隐隐发痛。
谁?是谁在紧紧盯着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梁上慢慢升起。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是她!充满恶意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毫不掩饰。
她远远站在人群的后面,似乎和自己的族人刻意保持着距离,很年轻,端正娟秀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表情。本来和其她女人也没什么两样,可此刻她目光中刻骨的恨意却让那张温文的脸分外生动起来。
她,好像是在看那个青丝带?……
我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护住前胸。
“葵女,这位是盐水神女。”廪君拉起我的手,来到那个女孩面前。她不露声色地微笑,但那笑容并没融化眼底的寒冰。
细细体味着从廪君掌心传来的热度,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可以抵挡住任何恶意。
[何必理她呢?虽然她的目光狠毒,但总还是比不上葭济长老。我难道还会怕这么个小丫头吗?]
从容地还她个最最优雅的笑容:“你好,葵女。”
看着这个巴族巫女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扭曲,我偷偷在心底,笑了。
小丫头似乎是从小和廪君一起长大的。
果然。
但从廪君对她说话时的神情、语气看来,这位以好哥哥自居的木头,显然并不了解小妹妹的心思。
真有点同情她啊!爱上这么个木头,一定很辛苦吧。不过,也幸亏他是个大木头,否则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被这个小巫女缠上的。
我忍不住地暗自窃喜。
小丫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不过,心情真的很好呢,我不想生气。
而且,还有更加需要头疼的事在等着我呢,比如这骤然冒出来的一堆人该如何安置,又比如怎么去安抚族人的疑虑……
啊!!!光是想想就头痛啊!
麻烦事当然不会因为我头痛就饶了我的。当我将这群狼狈的流浪者领到营地上,准备将他们安顿在那里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一群族人气势汹汹地冲我而来,领头的是阳羽。
终于来了!虽然来得不是葭济长老,这多少让我有些疑虑,但管它呢,我决定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紧张。适当的虚张声势有时候其实很有用的。
来到我的面前,也许是我的气势太足了吧,他们倒缩手缩脚起来,谁也不说话,连阳羽也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理他们!我自顾自地忙着,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
阳羽的脸都气绿了,其余几个还是一脸畏缩的样子。
哼,没用的男人!虽然我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也没什么资格嘲笑他们,但看见族人这样窝囊,尤其还是在廪君的面前,我不由得郁闷起来。
“你……”阳羽终于忍不住了。
我继续忙着。这时候不能理睬他们,否则会很麻烦的,先挫挫他们的火气,等会儿就好收拾啦。
“神女,请您过来一下,有些事情我们要和您谈谈。” 冰冷的腔调从背后响起,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啊!
葭济长老冷冷地看着我,没有表情的脸上像是能刮下七八层霜似的。
天呐!还有没有天理了!不过就是个长老罢了,你神气个什么劲啊?那表情倒像她是神女!
我强忍着痛扁这个老女人一顿的冲动,一动也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问:“什么事?”
笑话!当然不能真的像她说的到别的地方说去,那样我的气势就先输了。想较量较量是吧,我奉陪!
“神女,你一定要在这里说,也没什么。我们就是想问问,您是不是打算留这些外乡人在我们盐阳?”
果然厉害!一出手就直指要害。无论如何,族人对于外乡人的恐惧,都是根深蒂固的……
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她的时候。
“我说过,这是白虎山神的意旨。”我刻意用平淡的语气说。
“白虎山神的使者是吗?” 葭济凉凉地笑了,那笑容说不出地令人讨厌,“他们是这样自称的,不过……”
“我也是这样告诉大家的!”对上她那双闪着阴毒光芒的双眼,我板起脸冷冷地说。怎样,你打算就此撕破脸吗?
她被噎了一下,脸色都有些变了。
不过,若是肯就这样服软,她也就不是葭济了。“您又如何知道他们真的是呢?”
“你,这是怀疑我了?”心一横,我决定赌一把。就赌你还不敢公然和我撕破脸!如何?
我扬起脸,冷冷地看着她。
四周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葭济身后我的族人们固然是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就连廪君的族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我们发愣。
就这样把我们的矛盾摊开给族人们看,要说我心里一点也不忐忑,那是假的。葭济在族中的分量有多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即便是母亲还活着时,她对于这个唯一堪称为对手的女人,也是丝毫不敢松懈的。
但是,我不能退让。以葭济的强硬,一旦退让,局面将会无法收拾,在族人面前我那本已岌岌可危的权威将会荡然无存。
而且,出于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为何,我也不愿示弱。尽管这权柄,于我并没有多大的魅力。
也许,这就是妈妈说的男人的冲动吧。
妈妈,您可以象蛇一样不断变换着表皮,来适应环境的变化;而我始终和您不同。我是个只会用正面面对敌人的傻子。
不过,冲动也好,愚蠢也罢,我就是这样的我。我不愿改变。
虽然从小就装作女人,但在我的心中,时时有一把火在烧着,让我坐立不安,提醒我自己和族里女人们的不同。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从不愿意忘记这一点吧。
葭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从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得那双眸子直直地看进我的内心。我倒平静了下来。怕什么?尽管斗斗好了。
好一会儿,她突然说话:“我只再问一句,白虎的神使要在我们盐阳呆多久?”不知为什么,她一直凝视着我的目光也移开了。
有鬼!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承认廪君是白虎的神使?虽然也觉得她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撕破脸,可是这么容易就服软,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
就在我惊疑不定的时候,廪君走上前来。
“我们不会久留的。等到雨水足些,河水高起来,我们就会离开。”
就知道这个一板一眼的男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不愿给我添麻烦吧。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暖暖的,不过也有些复杂。他终究是要走的,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真的和他一起离开吗?
不过现在还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眼前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呐!
可就在我打起精神准备应战时,却听见葭济长老说了一句“知道了”,竟转过身去,一副打算离开的架势。
“长老……”阳羽急急地张口,葭济也没有理睬他,径直朝前走。
怎么回事???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就脱口而出:“站住!”
已经走出几步去的背影僵了一下,停住了,但她没有回头。
冒失地叫住她,我却后悔地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你是不是傻了?不管她为什么服软,也不管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此刻能打发了她,总不是坏事,你又发的什么疯?
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可叫住了人家,总得说点什么吧。我有些讪讪地说:“你,你不反对了?……”刚才和她针锋相对的时候我自然是理直气壮,一心只想驳得她落花流水;可此刻,不知怎的,我竟有些忐忑。
葭济转过身来,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片刻,一字一顿地说:“我反对!”
大概是等着看我的脸变颜色,好一会儿,那个死老太婆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怎么能不反对?!不过,你是盐水神女!虽然,我们盐阳自古以来就不收纳外乡人,何况是这么多人;虽然你母亲还亲自在社神面前立过誓,不过,现在你是神女,我无话可说!”
死老太婆用少有的愤激语气一口气说完,就一脸冰冷的看着我,不过,我发誓,在她的目光中,我绝对看见了得意。
空气中弥漫的不满情绪被她这几句话轻易地点燃了。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葭济长老说的对啊,我们盐阳向来不和外面扯上关系……”
“就是,外面又是什么好地方了!外面可怕着呢……”
“可不是!我听说……”
……
众人越说越兴奋,竟连忌讳也忘了。在七嘴八舌中,我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看了看葭济,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哼,我就说嘛,她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挤兑我的机会呢?你够狠!拿母亲来压我,公然地指责我不尊祖制。下一步就该说我这个神女的位子也不配坐了吧?
不过,我又岂是能让她随便揉搓的笨蛋!!!
略沉吟了片刻,我信步走到一棵树边,一跃而起,轻轻巧巧地坐在了树杈上。
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坐姿,我微笑着看着葭济和她身后的族人们,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看着。
在我的注视下,人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变得鸦雀无声。不少人已经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不过,她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懒得理睬她们,只把目光全部集中在葭济的脸上。
她的心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像脸上表现的那样平静呢?看着她,我不由得有些佩服。
不过,老太婆,只要我一天还是这盐阳的神女,你就一天没有赢我的机会!
我的力量来自于众人根深蒂固的畏惧,来自于你口口声声的祖制。所以,我什么也不必做,只需要这样静静地注视着。
维护祖制的你,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在心底冷笑,脸上挂着的却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温柔笑容。
记忆中的母亲,常常这样笑着,小狐狸般娇媚动人,看见的人往往骨酥筋软,其实早已阴寒入骨,无可救药。
众人都怕母亲,怕她的笑容;葭济长老你怕不怕呢?
舒服地晃动着双腿,我笑着开口:“您这是在指责我违背祖制了?”
葭济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坐在树上的我,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不敢”,但很快又说:“不过,我们盐阳向来不与外人打交道。您的母亲也曾亲自向河神立过誓,任何子孙决不离开盐阳……”
“哦?”我故作不解,“这话倒奇了!谁说要离开盐阳了?我们这不是在讨论如何安顿白虎神使吗?”
“你难道不是……”不知为什么,葭济倒激动起来,话说了一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不过我很清楚地看见,是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的夷莒长老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什么时候,她们两个倒成了一伙?
“既然白虎神使亲口许诺了离开的时间,那大家就散了吧,” 夷莒站到了我和葭济的中间,一脸讨好的笑容, “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总这样围着,可成个什么事嘛……”嘴里一边这样絮絮地说着,一边将手搭在葭济的肩上,推了推。葭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不说话,但也没有挪动步伐。
众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犹豫地看着葭济。也难怪,本来夷莒的威信就远远不能和葭济相比。
只是,今天她为什么会出这个头呢?这家伙向来油滑,这种事态还不明朗的时候,她是从来不肯惹事的,今天又为什么会替我解这个围?
又或者,她想帮助的人其实是葭济?可是,葭济不是一向很讨厌她的吗?这里面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
无论如何,看来今天是非逼我说点什么出来,你们才肯罢休了?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异样的烦躁。
好,说就说!
我暗暗咬牙,慢悠悠地说:“想说什么干嘛不说完?吞吞吐吐可不象您啊!”
葭济猛地抬起头,象被什么刺了一下,紧紧地盯着我。
“廪君和他的族人是我的客人,即便常住又如何?”
听了这句话,众人都震惊地看着我。葭济的老脸更是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像社舞中的白面山鬼。
“我的朋友,又是神使,便是不走了,又如何?”我笑着补充。
我的笑容一定很可恶,因为这次连最会假笑的夷莒脸上都挂不住笑容了。
“你,你……”葭济的声音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恨恨地吐出一句话,“你这是违背祖制……”
“祖制?祖制也无外乎天理人情。再说……”我笑了,慢慢地逐一扫视着所有和葭济一起开会算计我的长老们,果然看到了心虚的表情。“再说,祖制这种东西,难道被违背的还少了?我倒想有人能给我解释解释呢!比如,前天……”
哼,解释?她们会说什么呢?是说绝对没有打算在这次春社时强给我找个男人,还是说没有打算,若是我不答应就换了我这个神女?……
真是笑话!我难道就是个死人不成?
正好整以暇地等着葭济的回答,却听见她喃喃地说:“你真是想让这帮人常住盐阳?怕不是吧。您不是一直一直都想离开……”
我一惊。与其说是葭济对我想法的了解让我吃惊,倒不如说是她语气中难得流露的软弱和其他说不清的东西让我惊讶。
软弱?她?这个硬得像石头的老女人?
怎么可能!她是又想耍什么花招了吧?我决不会上当的!
我冷冷地一笑,“看您老说的。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您不是早嫌着我了吗?干吗说的这么舍不得似的。我若是走了,您不正好找个更合适的当神女吗?”
一瞬间,葭济的眼中闪过的光芒,锋利无比,全数射在我的身上,大有要在我身上开出十个八个透明窟窿的架势。
装不下去了?您还真是没有耐心啊!我暗笑。
“这是怎么说的?这这从何说起……”夷莒张口结舌的劝着,竟全然失去了素日八面玲珑的劲儿。
“没错!你,你,你这样的人……象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不配……”葭济把夷莒推到一边,一个箭步来到我的面前,脸上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愤怒?……也许……不过……似乎还有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苍白着脸,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好半天,她似乎找回了理智,声音也冷了下来。她后退了一步,右手指着廪君,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神女,莫非您看上了这个男人?”
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紧接着火烧上了脸颊,不,是全身!
这个死老太婆!我前世欠你的不成?干吗这样害我!
廪君会怎么想?
他,他一定会生气吧?
死老太婆!
不过,也许,他没有生气?他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所有他的族人,他,他……
我不敢看廪君,只是使劲地盯着葭济,恨不能在她身上盯出窟窿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凭什么我就不可以喜欢廪君呢?还有其他人,我的族人,廪君的族人,干吗都是这样看着我,愤怒?鄙夷?……
你们凭什么这样看着我?喜欢什么人只是我的事,不是吗?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吗?
我听到自己的头里,有什么绷断了。我一定是疯了,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是,又如何!”
说出去的话,就象泼出去的水,已经容不得我反悔。
不过我也不想反悔!
“我喜欢他!又怎么样!”我看着葭济,又说了一遍。
喜欢就喜欢了。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轻松。
也许是一直说假话吧,说真话的感觉真好啊!嗬嗬!
管他将来如何呢!
葭济没有再看我,只是转过身去,离开了。但在那转身的一瞬间,从她的唇边传来轻轻的低语,
“果然如此……又是如此……”
此刻的我,没有心情去猜测她的心情。
众人渐渐散去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当众表白,于我自然是一种冒险。
不过,自从遇见了他,我好像一直在冒险。我有些自嘲地想。
我仰起脸,望望天空。天,很蓝。
四下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我知道,廪君还站在我身侧,但我只能把目光持续地投向天空。
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他在想些什么呢?
为什么一言不发?
他是怎么看待我刚才的表白,是怎么看我的?
难道和他的族人一样,他也吓傻了?
……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袋里飞舞盘旋,搅得我烦躁不堪。
很想问个明白……
不过,还是算了。
说都说了,后悔也没用。
何况,我也不后悔!
他会怎么想是他的事。
我有我的骄傲和固执。
暗暗叹了口气,双手向下一撑,我一跃而下。
“小心!”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掌心的热意透过衣衫,传到我的肌肤上。
好温暖……
我忐忑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坚定的、清澈的眼神,很温暖、很温暖地注视着我……
我一阵恍惚。
怔忡间,只听见他用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嗓音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