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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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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
天亮了。
我们竟就这样相对枯坐了一整夜。如果可以,我其实很愿意就这样和他这样一直坐下去。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盐水神女,所以我必须回到部落里去。
回到那个据说是我的家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
“我……”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些犹豫的样子。
于是,我帮了他,“你有什么事吗?”
他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是想,能不能和你到你的族里去?一来,为我的莽撞道歉;二来,”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我,“我的族人很快会来和我会合,这样他们也比较容易找到我。”
那是当然的!一个人进了大山,就像一粒灰尘落到泥土中一样。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懂。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紧张的表情,突然起了玩心。“这……”我故意作出为难的样子,不去理睬他的焦急。
看着他俊朗的眉皱成一团,一副手足无措的窘相,我慢吞吞地说:“这,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他没有吭声,神情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我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本来只想开个玩笑,以为他一定会急急忙忙答应我的要求。
看我不理他,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条件是……”
我笑了,看着他的眼睛:“你要答应我,看到我的族人,千万不要提什么道歉的话。”
他一脸茫然。
“她们是绝对不会接受道歉的。不过,”我笑着眨眨眼睛,“不过,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你只要听我的话做就行啦!”
这倒也不是假话。族人有多么固执,再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仅仅他是外乡人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族人的仇视和敌意,何况他还破坏了芒草节的仪式!
他好像明白了,点点头。
下山的路上,他走在我的前面,不远,只有两臂的距离。但无论我怎么加快脚步,距离也不能再缩短一些。
我有些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第一次真心喜欢上的人居然是个大木头!如果让族人们知道了,我的威严可就真成问题了。
不过,也许他的出现会是一个机会……
族里和我一般大的女孩有不少都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就连瑶光那样的小丫头在上个春社里都和男人一起过夜了。在族里,生育,是能力的象征。作为神女,无法受孕也就罢了,如果连一个男人都没有,被赶下去,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事实上,族里若明若暗的已经有不少流言,尽管她们都没有猜到真相。
我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一点我很明白,但我不能也不敢在族中挑选男人,因为我无法放心把自己的秘密,也许是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交给别人。
他呢,眼前这个固执的男人,我可以相信吗?可以信任到托付性命的程度吗?
一刹那间,我感到一阵冲动在胸中激荡。
但,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还只是个陌生人,不是吗?
回家的路并不算太长,但在我有心的磨蹭下,倒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当我们踏进村子里时,正午的太阳已经高高悬挂在头顶上了。
村里的气氛有些古怪。没有想象中的慌成一团,却像是完全没有过神女被劫这回事似的。
莫非她们这么快就把我这个神女当成是“上届神女”了?不会吧!虽然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这个位子早已摇摇欲坠。不,也许是从未稳固过。但不管怎样,这也太离谱了吧。
正在我满心疑惑时,终于有人从村子里向我们走来。
是几位长老。
不知是不是我的多疑,她们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
哼,看到我活着回来,你们很不满意吗?我从心底冷笑。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样?心虚的时候被这样看着,会不舒服吧?我天天被你们这样盯着的滋味也要让你们尝尝。虽然我知道这未免太孩子气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吓唬吓唬她们。
效果果然非常好,有几位长老已经受不了,低下了头。
“神女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我们都快担心死了!”一张老脸从人群中凑了上来,脸上被谄媚的笑容撑出了一条一条的深沟。那张突然变大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得我直想吐。
是夷莒长老。想用笑糊弄我?哼!
夷莒算起来还是母亲的妹妹,尽管我实在没办法在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找到任何和母亲相似的地方。听母亲说,同样身为神女的外婆,是村里有名的美人,据说就连记忆中貌美如花无人能及的母亲,已远不及外婆全盛时的美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夷莒的父亲一定是奇丑无比。
这也并非不可能。美丽的女人,在族里总是会拥有众多的情人,好看的、丑陋的、强壮的、温柔的……情人的数目,有时候只是魅力和力量的象征,所以没有人会拒绝再多一个的。事实上,像母亲那样一辈子只有一个情人的美女,在别人的眼中,差不多就是怪胎了。
我也一样是怪胎,尽管和母亲的原因不同。
当然,无限制的欢爱和纵欲,或许也是夷莒现在那么难看衰老的原因。事实上,村子里那些美丽的女人、生孩子多的女人的确总是老得比较快一点。
这一点,是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的。记得当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纵欲”时,我还很懵懂,现在想起来,母亲的想法真的是与族人格格不入啊。要知道,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希望拥有更多的情人,生更多孩子。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只和一个人拥抱,只和一个人生孩子……
多奇怪的想法。说实在的,别说村里的人不明白,就连我,也总是无法理解母亲的想法。
一个人,真的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一步吗?
想到这里,忽然一股火热在我的心里涌动,刚刚见到廪君那一刹的感觉突然苏生。我感到一阵唇焦舌燥。
也许,如此爱着另一个人,也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我只感到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烧,心突突地猛跳,象要从胸口蹦出来似的。
可千万别让这些老家伙看出什么异常来!
我忙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冷哼,然后扬起脸,故意不去理睬她们。
她们一定是心里有鬼,所以没有人看出我的忐忑。幸好幸好!
我暗暗松了口气,越过她们,径直向村里走去。
“神女,请您停一停!”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坏了!
是瑶光那个固执的娘!
我暗叫不好。可是葭济长老的声音又清楚得不容我不去理睬,我只好僵硬地杵在那里。
葭济走到了我面前。一阵恶寒从脚下沿着背脊慢慢升起,我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不能让她看出我的慌乱!我一边暗暗给自己打气,一边恶狠狠地看向那个老怪物。
又是那种眼神!
当我的双眼和她对上的那一瞬间,我控制不住地有些瑟缩。
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就象无意中落在什么肮脏的东西上似的。尽管隐藏的很好,但我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眼神中的轻蔑和不屑。
我的火气腾地蹿了上来。
“你有什么事?”我冷冷地开口,竭力用同样冰冷的眼神回敬她。
葭济长老比大多数同龄的族人看起来都更年轻些,乍看之下,和女儿瑶光就象一个模子里烧出的陶罐,连细小的纹路都极为相似。虽然轮廓象极,但却又有根本的不同:女儿是柔软的泥胚,而母亲却是已经烧成的粗陶,全身上下、由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冰冷坚硬的。
她年轻时或许是个美人,即使是现在,清秀的面孔、挺拔的身姿,在同龄的族人中也堪称翘楚。但她最让人难忘的却是那双眼睛:细而长的形状虽然很优美,但眼角处稍稍向上的翘起,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味道;白色多于黑色的眼珠,散发着冰冷的光芒,看人的时候总露出要把对方穿透似的专注。被她盯上的人,就象被一条阴冷的蛇紧紧地缠绕住似的,恐怖的感觉会从每一个毛孔渗入,直达心底最深的地方。所以,族中没有人不怕她。
此时,我就被她的这种目光招呼着。我极力控制着冲她大喊大叫的欲望,不能让这帮老家伙看我出丑!
“我想请教神女,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也同样讨厌!不!更讨厌!
“你说昨天?”我摆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的表情,“我遇见了山神白虎!”
会这样回答完全是灵机一动。我知道如果族里有人和我一样完全不信所谓山神之类的鬼话,那这个人就一定是葭济长老。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信可其他人都信啊!而要想成为一帮信神的人的领袖,自己也必须信神才行,哪怕是假装相信呢!
妈妈活着的时候,葭济长老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神女;现在则是一心想让瑶光成为神女。所以就算我说昨天山神成了我的情人,她也不能反驳!
谁又能想到呢?神竟成了我们两个不信神的异类互相攻击的法宝!想想也真够好笑的。
我瞥了她一眼,果然够镇定,居然还是面无表情。不过,比起其他人那一脸震惊的蠢表情,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好笑。现在一定都快气炸了吧。嘿嘿。
“天啊!” 夷莒长老又尖又细的调门却把我的得意扫了个一干二净,“那、那个……真的是白虎?!”
我强按下塞住耳朵的冲动,环视着几位长老。
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面前这帮老家伙们不知为什么都一脸惊恐,甚至连葭济眼中也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恐惧。只不过是听我说说而已,用得着那么害怕吗?
本以为,至少不信神的葭济长老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说辞,也许还免不了需要再装神弄鬼一番才能过关。可现在看来,竟完全不用了?
而且,夷莒口中的“那个”又指的什么?
莫非那时我看见的白虎并不是喝了药水后的幻觉?
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身后侧的廪君。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难道是他做的手脚?我正在胡思乱想间,葭济长老又说话了:“神女,这个男人是谁?”
她说的很慢,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意。
我一个激灵。决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心虚!我仰起脸,稳了稳心神,竭力用最傲慢的语调说:“他是……”
“我是白虎的使者。”廪君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清亮、平静,但又隐隐流露出凛然不容侵犯的威严。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葭济的预料,一时间,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廪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据说能把死人吓活、活人吓死的恶毒眼神,遇到廪君却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像完全感觉不到葭济的怒气和恶意一样,平静地告诉众人他是巴氏的白虎之王。我能清楚看见众人脸上的表情由迷茫一点点变成敬畏;而一直所向披靡的葭济长老,此刻却像是拔掉了毒牙的蛇,变成了软绵绵、皱巴巴的可怜的大虫子。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哈,果然够强,配得上我!
我毫不掩饰愉快的心情,笑着对葭济说:“葭济长老,你都听到了?他是白虎之王,是白虎神的使者哦。暂住在我们这里,等他的族人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她愤怒地瞪着我,像要一口咬死我似的,但终于噎了口气,从牙缝挤出一句:“没有!”
“我想也是。这可是白虎神交给我们族的任务哦!”一想到葭济此刻一定很想真的咬我一口却偏偏无计可施,我就说不出的高兴,“是神的任务哦!”
我挽起廪君的胳膊,不再理会各怀心事的长老们,扭过身去,径自向村子深处走去。
完全沉浸在难得的胜利带来的喜悦中,一路上族人们投来的惊异目光和身后的窃窃私语,也被我统统当成了助兴的佐料。
“姑、姑娘……”僵硬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我看了看廪君,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整个人都完全僵硬了。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刚才太高兴了,竟一路紧紧挽着这个大木头,也难怪他这副表情。
笑嘻嘻地松开手。虽然很喜欢这样的亲密,但他似乎一时难以适应,算啦,就不难为他了。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廪君好不容易找回了刚才面对长老们时的镇定表情,但还是低着头,好像不敢看我似的。
“给你找个地方住啊。”
“不用麻烦了,我就在外面就行了,只要在村子里就可以。”他慌忙推辞,脸上还泛起淡淡的红晕。
难道他以为我要他和我同住?我暗暗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我还没有决定相信你呐!
“你忘了刚才答应我的要求了,到了村里要听我的!”我忍不住作弄他,哼,谁叫他看都不看我。在他的心中,我这个神女一定是个很随便的人吧。也许他还会有点看不起我。
我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口气也变得有些恶劣:“好端端的要露天睡,要让长老看见会怎么说?刚才我可是骗她们说你是山神的使者啊!我难道要让神使受到这种待遇吗?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你,所以,你当然要住在……”
“不行!”他用大得吓人的声调打断了我的话,“那怎么行?我和你,这,这怎么合适……”他真急了。
“我和你?”我扬了扬眉毛,一脸惊讶,当然是故意的,“你误会什么了?我是想请你住到蒹漓长老家里,她有个儿子,叫阳羽,年纪和你差不多。”
廪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张了张嘴,又尴尬地闭上。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心情却很难恢复刚才的愉快。一想起他对我可能有的看法,我就不由自主地郁闷。
不过,他会这么想也是难怪的吧。的确,随随便便的女人和男人,随随便便的拥抱和□□,随随便便的生活,这本来就是我们这个部族、我的这个家所一直保持的特点。如果我真的是一个女人,也许我也会过着和族人同样的生活,享受这份随意带来的愉快。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面对这个男人,我的丰富经验就可以让我能够笑着把他抛在脑后,甚至可以嘲笑他的习惯和木讷。
但可惜这一切都永远不可能发生。上天注定,今生我只能是一个女又女不成、男又男不得的怪物,注定了我遇见他,爱上他,却只能这样为他可能有的鄙夷暗自神伤。
不过,在我内心最深的地方,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响起:
你真的想成为和族里男男女女一样的人吗?
在每个春社的夜晚,一起钻进树林里;天明的时候却不知道对方的样子,有时甚至连对方是几个人都不知道。
生一大堆的孩子,却只能徒劳地在孩子的脸上寻找着父亲的影子和自己早逝的青春。
……
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不!不!不!
我突然发现,在自己的心里,其实是那样地、那样地渴望爱一个人,
只爱一个人
只和一个人拥抱
只属于一个人
而他也只属于我……
原本应该嘲笑的天真、古怪、不合时宜的想法,此刻,却对我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力。
都是因为这个木头!我恨恨地咬牙,又不由自主地有些期待:
廪君,你会是那个人吗?
正在我的心情千回百转的时候,廪君低沉却又不失清亮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这时候我应该说什么?嘲笑他几句?还是告诉他,这种看法对于我的族人来说根本谈不上什么“错怪”,然后再向他解释,我是和族人完全不同的?
这样还是那样,我想了很多,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笑了。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笑容,飞扬的眼眉一如此刻我飞扬的心情。
原来幸福是如此的简单,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