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关于将被遗忘的过去》鱼*石

19、春社4

　　春天最最灿烂的时光伴随着族人们纵情声色，一天天在旋转的舞步和此起彼伏的欢歌中，渐渐进入尾声。

　　虽然流霞一直没有得到赤戈的回应；虽然葭济长老三不五时还是会白眼相向；虽然阿弥婆的诅咒象个顽固的鬼影阴魂不散；虽然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杂音在影响着我的心情，然而，到现在为止，总算天下平静。而我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定了和廪君一起离开的决心。

　　所以，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春社。

　　和以往一样，最后一天将是狂欢的高潮。几天来，所有的追逐和欲迎还拒，都将会在今天收获结果。在这一天里，所有的矜持将会被抛到脑后。因为如果错过了今夜，那么就意味着需要再等整整一年。

　　我当然不打算错过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廪君我的秘密，就在今夜。即使坦白的后果是毁灭，这次我也不打算退缩。

　　神明也好，命运也好，无论给了我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应得的，而我会笑着接受它。

　　所以，当我站在高高的社台上主持春社最后的祭祀仪式时，看着台上台下的长老、族人、巴人，呼吸着社木间传来的伴随着树木清香的潮湿的风，我的心突然从未有过的坦然和平静。

　　任性也好、胆大妄为也好，妈妈，这次，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夜幕渐渐降临，不过狂欢却远没有结束，它将一直持续到天亮。

　　……

　　驱逐邪物的持戈之舞开始了。

　　又结束了。

　　流霞领舞的献祭之舞开始了。

　　结束了。

　　……

　　这是最后一次了！怀抱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我从没有象今天一样认真地去努力完成身为神女的职责。

　　啊！是盐卜的时候了！盐卜之后族人们就会互赠信物、相约欢好。

　　再之后，春社就该结束了。而我在这片山水中的日子也将会结束，我会到心心念念的大山外面的世界去……

　　我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轻轻摩挲着怀中葭济长老递来的盐袋。

　　因为据说盐是盐水女神的精魂，所以将最最纯粹的盐投入火中，借由火焰的形状和颜色就可以预言吉凶。而这就是“盐卜”了。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明，我不知道。虽然是盐水神女，但在我的心底里，其实原本对于神明之类的说法也没有多少热心。因为，我早已相信，即便有神明，她们也早就遗弃了我；就像我早已放弃了向神明祈祷。

　　但是，此刻，我却在心中反复地祷告着：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神明，请您一定要保护我的族人！

　　虽然，在她们的眼中我远远不是一个称职的神女；虽然，我即将抛开我的过去，也将我的出生之地和族人永远留在身后；虽然，没有了我，她们可能会过得更好，

　　但是，请您一定要保护她们！

　　火焰腾空的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神女。”葭济长老轻轻地唤了我一声。

　　我恍然惊醒，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低垂着头，退回到原先的位子上，无比恭敬似的。

　　我在心底苦笑，好歹再忍耐一阵吧，过不了多久，我这个碍眼的家伙就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纯白的盐在火中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火焰炙烤着空气，氤氲地升腾着，众人的面孔显得有些虚幻而扭曲。葭济沉默地看着熊熊的火焰，她身旁的夷莒也一言不发。

　　巴人们都一脸新奇。听廪君说，盐在他们那里极珍贵，更无须说如此洁白的盐了。因此也难怪此刻他们会露出如此艳羡的神情，就像那夜看见圣泉时一样。

　　年轻的族人们既没有巴人的新奇，也不象长老们一样一脸严肃，一个个早已为待会儿的狂欢之夜而雀跃不已，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抬起手，装作抚头发，顺手抹去了眼泪。然后向前一步，大声宣布盐卜的结果。

　　结果自然是好的。

　　这种时候，没有人愿意听不吉利的话。所谓的占卜早已经蜕变成了一种形式而已，就和族里很多的习惯一样。没有人会在乎它曾经具有的意义，也没有人愿意将它改变一丝一毫。

　　只要这样就好！只要维持现状就好！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地方会比盐阳更好！也没有一种日子比我们现在过的更好！

　　在永远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沉迷着，我的族人们满足于这样的盐阳，如同鱼儿舒服地沉溺于温暖而寂静的深潭中一样。

　　然而，这样的寂静却总是让我难以喘息。

　　这样的我，也许注定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吧。

　　……

　　庆典的部分总算结束，而我的工作也就算是完成了，年复一年，早已变得没有任何悬念和新奇。虽说一直以来，这样的工作对于我来说，都是难堪的重负；但一想到不久之后，我将会远离盐阳，心里还是不免五味陈杂。

　　女孩们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叽叽喳喳起来。

　　一年中狂欢恣意的日子，当然谁也不想被繁文缛节白白浪费掉。大家握着手中的桃枝，都一脸兴奋，只等长老一声令下，就去寻找彼此心中的那个人去了。

　　桃枝是夷莒长老和族中很多女孩子一起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摘来的，一离开枝头就被小心翼翼地用圣水供奉起来，此刻娇艳欲滴，就像族人们被兴奋染红的脸庞。

　　女人、男人，都紧紧握着桃枝，眼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逡巡；找到的人，就会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对方，仿佛眼中除了那个人，一切都不存在了一般。

　　尽管可能去年是和另一个人一同渡过的；尽管也许来年还会有不同的对象；但此刻此时，眼中的人就是心中的人。

　　那个唯一的人。

　　族人这样的想法，说实话，我无法理解，对我爱说，唯一就是唯一，无论现在、将来、永远。

　　但是，她们兴奋而期待的心情，我却渐渐开始明白……

　　巴人们也受到了邀请，甚至他们每人也能得到一枝桃枝。

　　这并不是我的主意。虽然任性，但我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刺激长老们。

　　也不是流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故意和长老别扭。出于好奇，我曾问过她，她只是撇了我一眼，“他来不来参加春社有关系吗？难道你以为，赤戈不来春社，我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那样的语气和表情，好像问出这样问题的我倒是个傻瓜似的。

　　不过，没想到她的任性已经到了这样自说自话的地步，这倒的确是我的不对。唉，被她喜欢上的人，也真够倒霉的。

　　事实上，提出邀请巴人参加春社，是族中很多女孩子一起提出来的主意，想来一定让长老们气得够呛吧。就连我也很意外。

　　真不知道，这应该算是族人们的优点还是缺点。

　　经过上次瘟疫的风波，虽说多数族人并没有怀疑蛇群和我救了的那个巴人女巫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人（包括我）再提起过这件事情，但是毕竟曾经经过一夜之间剑拔弩张、几乎要大打出手的局面，我原以为总会留下些彼此的仇视，至少是尴尬。

　　可是看来，我竟低估了族人们健忘的本领。的确，牢牢地记住一件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族人的作风。所以，无论是长久地仇恨，还是永远地去爱一个人，对于族人来说，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只有当下的快乐，才是最最重要的。

　　巴人们的努力当然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虽说，我们和巴人的想法就像天与地一样遥远，但是，平心而论，他们一直是友好的。尤其是上次的事情以后，或许是感谢救命之恩，巴人更是益发热情了，不仅帮忙做事，甚至还会教导族中的男人们捕猎的方法。

　　如果我真是一个女孩，那么，和廪君，还有他的族人，一起，在盐阳，也许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也许，还会很快乐……

　　……

　　这样的事情，既然永远不可能实现，那么想它又有什么用呢？

　　我甩了甩头，把这样的妄想甩了出去。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几个来回，我终于看见了廪君的身影。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脸手足无措的窘相，握着桃枝的手更是好像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合适似的。

　　我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他毕竟还是来了，不是吗？还带着我给他的桃枝。他是知道这桃枝的含义的。

　　这样的习俗和他们巴人的习惯不一样，可是他还是来了，为我而来。

　　想到这里，我心情大好。

　　要让固执的他做到这样着实不容易的呢！我可是领教过他们巴人的固执的！

　　在弄清了什么是“春社”之后，我们的这个快乐节日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巴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日子。当族里的姑娘们给他们送去桃枝的时候，不要说巴人长老的脸黑得就象锅底似的，就连收到桃枝的年轻男人也都一个个一脸被强迫的痛苦神情。

　　真是一帮怪人！我是因为自己的秘密，所以害怕春社；真不知道这些巴人又为何避之如避洪水猛兽。难道有漂亮的女孩说“喜欢你”，不好吗？

　　难道选择一个喜欢的人、和他共度良宵，是会招来天怒人怨的可怕行径吗？还是说，他们只是排斥男人被女人选择这样的事情？

　　廪君是巴人的首领。抛开从小到大的习惯不说，单单是这个首领的位置，就让他不能不对维系族群的各种习俗格外重视。

　　廪君也是个固执的人，有时候甚至有些执拗。比如，他坚持不教我使用那种叫做“柳叶”的短剑，说是什么那是近身肉搏才会使用的兵刃，而这样的事情不是女孩子应该学习的；比如，直到现在，他还是隔几天就会替我抓上几只闪闪发光的小虫，然后郑重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挂在我的脖子上，虽然我一再说不必麻烦，他还是乐此不疲；……

　　他就是这样的人，固执，但是坚定。若是爱上了，就会固执地爱下去，以不变的方式。

　　我喜欢他的固执。事实上，我和他是一样的。

　　所以，之后，当他一脸肃然地向我说明，说虽然因为喜欢我、愿意接受我们的春社习俗，但是绝对不会放弃祖先的神明和习惯，我并没有生气。

　　廪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喜欢你，是不需要任何条件的，更不需要你勉强改变自己。

　　因为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固执也好，骄傲也好，这才是我所喜欢的你！

　　慢慢移动着脚步，从花枝招展的女孩们身边小心翼翼地穿过，我只想悄无声息地到廪君的身边去，拿到他手中那枝属于我的桃花，然后把我的心……我的一切，统统地都给他。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只想和他一起度过。

　　然后呢？

　　管他什么然后！哪怕大山崩塌、盐水枯竭，哪怕明天太阳不再升起，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